從四月末到今,天水郡的秦兵不停地向隴西郡發起小規模的攻勢。
不僅戰斗不斷,秦兵還遣派死士潛入到隴西郡內,在隴西郡的泉水、河水中投毒。
投毒的這個計策也不知是呂明出的,還是季和出的,比起明刀明槍的戰斗,此計委實陰險,使麴球部的將士煩不勝煩,身在“本土”,仿佛是在敵域。麴球不得不再三給全軍下達防毒的軍令:水出敵境,不食;死水,不食;黑、紅或有異味之水,不食。
饒是如此,還是偶有兵士中招,波及范圍最廣的一次,足足有數十將士、上百戰馬中毒。
隴西郡住了很多戎人。也應是呂明或季和之計,秦兵散布謠言,一會兒說定西朝廷準備把隴西的戎人內遷,一會兒說新上任的令狐曲痛恨胡夷占據中原、關中,打算把隴西和武都、陰平的戎人全部殺掉。搞得隴西郡,連帶武都、陰平,人心惶惶,民情不安。
要說起來,這兩個謠言也不是無根之木。
戰亂以久,當下各國都是人口稀少,民力不足,敵我攻戰,務以搶奪對方的人口為要,同時為了防備對方的搶奪,多會把邊疆的百姓內徙。
如那蒲秦,孟朗為何大話說“定西之民,不及秦的京畿之戶”?便是因為蒲秦把邊地的很多百姓遷徙到了咸陽周邊。鮮卑的魏國也是如此。魏國在京城設立左右司隸,管理唐人,各領二十余萬戶;又置單於左右輔,各主六夷十萬戶,只魏國的京畿一帶,就聚集了三十多萬戶的唐、夷百姓。
定西亦無不同。隴州各郡縣,谷陰的人口最多,這一點,從谷陰有五個城就可看出。并且此前,在剛打下隴西半郡之后,定西也的確有過把麴球控制下的隴西郡地界上之戎人、唐人遷徙部分到黃河以西的舉措。
“把隴西和武都、陰平的戎人全部殺掉”,看來喪心病狂,而唐室遷播以來,匈奴、鮮卑、戎、羯各族,相繼侵入北地,為爭地盤,彼此之間,一向來,可著實就是殺來殺去,不乏屠城之事。唐人視為的“胡人”內部,還如此屠殺不絕,作為唐人的令狐曲,起意把三郡之戎人悉數殺光,似也就“合情合理”了。
虧得麴球鎮守隴西半郡已有年余,他從小在唐、胡雜居的隴東南長大,其帳下唐、胡皆有,他對胡人本就沒有偏見,對待治內的唐人與胡夷,他又是堅決地采取莘邇的方略,一視同仁,用仁德撫之,名聲有傳,這才勉強彈壓住了郡內的民心,沒有出現大的亂子。
總之,戰斗、投毒、謠言,蒲秦的三管并用之下,隴西全郡雖為定西取得,但隴西郡,包括武都、陰平兩郡,近期的形勢都很不樂觀。
看了一夜的軍報。
莘邇琢磨出了一條對策。
天亮后,到房中看了下令狐妍。
令狐妍還沒醒,臉蛋紅撲撲的,手枕在頭下,熟睡得如個嬰兒。
昨天為令狐樂慶生,令狐妍也去了,不過她沒有參加正殿的宴會,而是與一干命婦、貴婦、宗女,在偏殿中另外組成了一席。宋家倒后,莘邇在朝中的權勢與氾寬、陳蓀、麴爽等不相上下,那群命婦、貴婦和宗女,對令狐妍十分的熱情和巴結,一杯接一杯地敬她酒。令狐妍脾性俊爽,來者不拒,不到半個時辰就酩酊大醉,早早地被大頭等奴婢送回了家。
室內猶有酒味。
莘邇沒有叫醒她,悄悄地出去,吩咐大頭:“備些茶水,等神愛醒后,送給她飲。今天我有軍務,中午不回來了。你叫東廚做個酸湯,好與神愛解酒。”
大頭乖巧應諾。
目送莘邇出院,大頭心滿意足,想道:“不枉了我費盡心思,翁主與將軍如今和美。翁主啊!你得感謝我。要不是我,你哪得這般貼心的夫婿?”撩起羅裙,瞧了眼纖細腳踝上的繩鏈,那是莘邇親手做的,一根紅繩串了兩個寶石,又美滋滋地想道,“將軍對小婢我也很貼心!”
莘邇來到側院劉伽羅住的屋外,側耳傾聽,劉伽羅已經起床,在與阿丑絮絮地說話。才出生沒幾天的女兒梵境也醒了,忽然哇哇地哭了起來。便聞阿丑趕忙喚乳娘。想到梵境的可愛,莘邇嘴角露出微笑。只是今天要與羊髦、唐艾等討論隴西的軍事,沒有功夫陪女兒玩了。
劉伽羅、阿丑哄梵境的聲音,乳娘的快步聲響,從室內傳出,顯得相當繁忙。
莘邇想了想,決定還是不去打擾她們了。
草草吃了些飯食,莘邇乘車出宅。
到了輔國將軍府,莘邇命把羊髦、唐艾、張龜找來。
莘邇現在很少去督府上值了,督府的一應事宜,日常事務都付給了張僧誠、唐艾、羊馥,只有緊急軍情的時候,唐艾、羊馥才會稟報於他。唐艾與羊馥,等於是他在督府的代表了,兩個人必須得時刻都有一個留在督府,以備急務,是以,沒有召羊馥來見。
至於黃榮,他是長於政事,軍務方面的事,他極少參與,所以也沒叫他。
羊髦、張龜就在將軍府,不多時,他倆就到了。
等了一會兒,唐艾也到了。
“一個校尉就能指揮,何必需我”,一句話,到手的武都或陰平太守,就此飛掉。
督府司馬的權任雖重,依據莘邇的新政,——其實也不是新政,只是重申了西唐的舊制,“不經郡縣,不得入臺閣”,不經過外放郡縣,主政一方,卻也是無法在仕途上更進一步的。
大好的機會沒能抓住,羊髦、張龜等,無不為唐艾感到惋惜。
唐艾本人,倒是對此無有在意,對羊髦等說道:“宰執州郡,入則人上,歸則億萬,固有方伯之威福,然艾焉是俗流?志不在此也。輔國懷壯志,艾得展抱負,愿已足矣!且丈夫當世,故當縱情快意,抒發胸臆,為利祿而噤若寒雀,艾不取也!”
也有一點小小的后悔。
他后悔的是:“武都、陰平,處秦、蜀中,接通江左,用武之地,我沒能得為太守,卻使庸人居之!白白的一塊好地,無法發揮其用。艾不為己惜,為國家惜!”
若是說“一個校尉就能指揮”,是唐艾的無心之言,他并無諷刺麴爽之意的話;“卻使庸人居之”,則就是在明白地說,令狐曲、北宮越是兩個蠢貨了。
羊髦、張龜深怕他再吐出什么不好聽的話,底下也就不敢再與他多說,相顧閉嘴而已了。
唐艾今天沒拿羽扇,換了柄折扇。
進到堂上,唐艾把折扇打開,挨著坐榻,輪流地示與張龜、羊髦和莘邇看,問道:“怎樣?”
扇面上畫了三兩直竹,一個敞懷的士人倚靠怪石,在竹下撫琴。筆墨蕭疏,意境雅遠。
畫邊沒有落款。
羊髦說道:“賞之如清風入懷,畫技上佳。此誰人之作?”
唐艾把扇面折起,問莘邇:“將軍以為何如?”
莘邇不懂畫,但既然羊髦說好,那肯定不賴,說道:“好,好!”也問,“這是誰畫的?”
唐艾上到榻中,把扇子藏入懷內,得意洋洋地笑道:“此江左名士陶君之作也!”
莘邇問道:“哪里來的?”
唐艾神秘的一笑,不說話了。
張龜說道:“這幅扇面,我好像在哪里見過。”想了起來,說道,“是了!在傅典書那里見過!我記得傅典書對此扇是愛之如寶,誒,千里,怎么跑你手里去了?”
唐艾哈哈大笑,說道:“昨天大王萬壽,宮中酒宴,艾與傅典書都有幸參會。傅典書於醉后掏出此扇賣弄,嘿嘿,艾劈手就給他奪了過來!愛如珍寶如何?比得上艾孔武有力么!”
眾人啞然,原來是搶來的,還拿出炫耀。
莘邇贊道:“千里果真文武全才!老傅弱不禁風,自不是千里對手!”
羊髦等齊聲大笑。
話歸正題,莘邇提起了隴西目前的局勢。
隴西、秦州的軍報,唐艾、羊髦、張龜都看過,對麴球、令狐曲等面對的困境盡皆清楚。
莘邇說道:“秦兵對隴西、秦州騷擾不斷,投毒、傳謠不說,三五日就發動一次進攻,攻勢盡管都不大,但次數多,幾次戰斗相加,鳴宗部已傷亡近百,而且長此以往,鳴宗部勢必將會疲憊不堪。令狐將軍初到,北宮將軍也是剛到未久,立足未穩,不好發動大的反攻。
“士道、千里、長齡,卿等可有對策?”
羊髦說道:“髦這幾天細細考慮,得了一策,方要進與將軍。”
莘邇喜道:“是何高策?快請說來。”
羊髦說道:“隴西的軍報上言道,虜秦的數次進攻,都是驅鐵弗匈奴的部眾在前,戎卒在后監陣。聯系月前的軍報,說趙宴荔統鐵弗匈奴萬人,從咸陽西行,至天水郡屯駐。髦料之,此必是虜秦的‘驅虎吞狼’之計,是想令鐵弗匈奴與我軍彼此相斗,它從中得利,既能通過此舉,消弭掉它國內的隱患,又能不斷地耗損我定西的國力。”
莘邇也看到了這點,頷首說道:“不錯。”
羊髦說道:“髦以為,咱們可以將計就計。”
莘邇問道:“怎么將計就計?”
羊髦娓娓而談,說道:“趙宴荔小有梟雄之資,豈會甘心坐陷窮境?他生性反復,髦以為,將軍可用其子阿利羅,與他偷偷聯絡,對他進行策反!只要策反成功,無論他的反叛能不能成功,都會對虜秦造成大麻煩。適時也,虜秦自顧不暇,又何能再擾我秦州?令狐將軍也就可以從容地治理三郡、收攬民心了。”
莘邇問唐艾、張龜,說道:“士道此策可否?”
唐艾、張龜皆道:“妙策也!”
莘邇撫髭笑道:“與我所見正同!”
多謝大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