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時宮中。
陳蓀、氾寬、孫衍、麴爽、宋閎、宋方等朝中重臣和莘邇悉數應召趕到。
考功曹的兩位長吏,曹掾氾丹、右曹史張道將下拜地上,向坐在主位上的令狐樂和左氏請罪。
氾丹說道:“臣疏忽職守,督下不嚴,以致姬韋死在客舍,伏唯請大王降罪。”
今天本非常朝之日,快到中午時,左氏和令狐樂忽然接到稟報,說姬韋中毒而死。緊接著,針對此事,好幾個朝臣紛紛上書。不到一個時辰,這件事就在靈鈞臺里傳開,鬧得沸沸揚揚。
寢宮中猶頓謠言四起,不得安寧,此時此刻的王城,會因為此事鬧成什么樣子?可想而知。
姬韋死的莫名其妙,左氏也是疑惑重重,故而她很快做出決定,召來諸位大臣,共同商議。
雖是疑惑,她亦知此事與氾丹和張道將兩人應是沒有干系,溫和地說道:“你倆請起來罷。”
氾丹、張道將起身,回到左側的班列末尾。
左氏瞧了眼案上的幾份上書,對眾人說道:“黃榮上書,說姬韋本是遵旨入都,而到京才不過數日,尚未對他展開復考,他就中毒身死,且是死在了考功曹的客舍,事或蹊蹺,影響重大,須得嚴查。宋羨等奏請,將姬韋中毒身死之事,交給谷陰縣寺查辦。卿等以為如何?”
陳蓀、氾寬、麴爽幾個人,個個垂眉搭眼,都是默不作聲。
這件事的確很有蹊蹺,但事發突然,他們諸人目前掌握到的情報不足,暫時還沒有弄清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因是干脆先不說話。
一人從班中出來。
眾人看去,正是莘邇。
莘邇行到殿上,從容不迫地行罷禮,然后慢吞吞地說道:“姬韋是早上被他的弟弟姬楚發現死在考功曹客舍的,臣適才入宮時,於路上已經聽到了許多有關的傳聞。這才不過半天的功夫,城中已是議論紛紛,此事確然影響重大。臣以為,不僅需要嚴查,而且需要急查、快查。”
左氏以為然,說道:“將軍說的是。”
“至於此案改由誰查?臣以為,谷陰縣寺的話,似是不太夠格。”
左氏問道:“為何?”
莘邇答道:“谷陰縣寺,管的是縣中之民,設若死者是谷陰百姓,自可由其主辦,而姬韋是朝廷的命臣,區區縣寺,焉能有權偵查?臣以為,此案理該由朝廷出面,組織查辦。”
左氏深以為然,說道:“將軍所言甚是。”問眾人道,“公等以為呢?”
雖是還沒搞清楚姬韋死在客舍到底是怎么回事,但莘邇的話合情合理,作為莘邇的盟友,孫衍第一個出來贊成,繼而,牢記麴碩“多多支持莘邇”這句交代的麴爽也表示同意。
左氏問陳蓀,說道:“陳公,你以為呢?”
陳蓀略作沉吟,回想入宮路上聽到的那幾條傳聞,心道:“諸多的傳言里邊,有一條說,姬韋是因覺玷污了姬家的名譽,愧對祖宗,遂服毒自盡。簡直荒謬!每次考課,都會有‘最’、有‘殿’,如果得個‘殿’就自殺,那現下朝中早就死得沒人了!況且,若真是因此,那姬韋為何早不自殺?偏要等到應旨入都之后?姬韋如非自殺,則此條傳聞,就必是有人為混淆視線而故意放出的。
“又一條傳聞說,這事兒是莘邇干的。也是荒謬!請旨召姬韋入都的乃是莘邇,莘邇召姬韋入都的用意,誰不知曉?還不就是想從姬韋的身上,找到宋方仗權舞弊的錯處,從而給顯美翁主出氣?他又怎會這邊剛把姬韋召來,那邊又派人毒殺於他?根本說不通!
“又一條傳聞,說段承孫是姬韋死前見到的最后一人,姬韋是被段承孫毒死的,而段承孫則是遵的宋方之命。…要說起來,莘邇請使考功曹重新對姬韋進行考核之事,最終就算是還姬韋了一個清白,對宋方的損害也并不大,似是不至行此歹舉,可宋方這人的性子,躁急蠻橫,睚眥必報,會不會一時昏頭,做下此事?卻還真是說不準。這個傳聞,倒像有些依據。”
思及此處,陳蓀很想扭頭看一看后邊宋閎、宋方兩人的表情,但到底城府深,還是把這股沖動忍下去了,恭恭敬敬地回答左氏,說道:“臣以為,莘將軍言之有理。”
“氾公、宋公、宋君,你們三人的意見呢?”
氾寬也在想那幾條傳言,他悄悄瞥了下躬身低頭的宋閎與撐目怒視莘邇的宋方,說道:“事情發生在谷陰,以谷陰縣寺來主辦此事,固可;姬韋是朝廷命官,由朝廷組織查辦,也對。”
令狐樂聽完他的這話,搞不懂了,一頭霧水地說道:“氾公,你此話何意?孤怎么聽不懂?一個可,一個對,兩個都沒錯,那究竟該怎么辦才好?”
氾寬尷尬地摸了摸胡子,說道:“臣愚昧,不敢妄言,究竟該如何辦,還得請大王圣斷。”
左氏臨朝聽政日久,對此類含糊其辭,說了和沒說一個樣子的滑頭話,如今也是聽得多了,滿朝的重臣,除了莘邇,幾乎都在應對時說過這樣的話,她見慣不怪,亦不生氣,輕輕拍了拍令狐樂的手,叫他不要亂插嘴。
等了稍頃,不見宋閎和宋方表態,左氏追問他兩人,說道:“宋公、宋君,你倆覺得呢?”
宋方早就忍不住了,說道:“就像氾公說的,事發在谷陰,自是該由谷陰縣寺主辦!”
宋閎能沉得住氣,問莘邇,說道:“將軍說谷陰縣寺無權查辦,那敢問將軍,不知屬意誰來主辦?”
宋方說姬韋中毒身死這事兒必是莘邇干的。
這真是冤枉了莘邇。
直到上午得訊之前,莘邇對此事尚是一無所知。
當聞知姬韋身死的當時,莘邇免不了,與宋閎、左氏等初聞時的反應一樣,也是吃了一驚,特別是在旋即想到“前天晚上,他篤定地認為黃榮會回轉再來見他,有要緊的事上稟,而黃榮卻沒有來,結果今天就聽到了這件事”之后,他隱約猜到了些什么,更是心頭大震。
短短的震驚過后,他馬上召黃榮來見。
見到黃榮,他直接問道:“此事是你做的么?”
黃榮伏地不語。
莘邇一下就明了了。
真相既已知,亦與宋閎隨后的反應相近,莘邇立即就抓住了這件事的重點。
那就是當務之急,首先需把偵破權拿到手中。
谷陰縣的縣令竇理是宋閎的妻弟,此案的偵辦權,無論如何是也不能交給谷陰縣寺的。
那么,該由誰來查辦此案?
最好的選擇當然是都督府,但都督府只管軍事,姬韋是民政官,卻是不在督府的管轄范圍。
把腦子從上午召見黃榮時的場景中抽離出來,聚集精神回到當下,莘邇不動聲色地對左氏和令狐樂說道:“案發地是在考功曹,臣以為,可由考功曹主辦此案。”
左氏問宋閎,說道:“宋公以為可否?”
宋閎心道:“除了氾寬,陳蓀等人都贊同莘邇,看來是難以把此案的偵辦交給谷陰縣寺了。只是,莘邇為何會提出由考功曹來偵辦此案?莫不是此事的后頭,還有氾丹、張道將?”
覺得這不太可能,然而仔細想想,張道將與氾家定下親后,兩家越走越近,氾寬覬覦自己的內史之位、盼做文臣之首的渴望,而下已是日漸明顯,即便氾寬與此事無關,可如把偵辦權交給考功曹的話,氾寬會不會在這中間動些手腳?——這可是說不準的。
姬韋此案,從某種程度上來講,可以說是關系到宋家的存亡了,半點也不能大意。
宋閎忖思想道:“這個時候,寧可多疑,也不能輕信。”
於是,他說道,“考功曹的職責是考課官吏,沒有查案之權,并且,誠如莘將軍所言,事發地就是在考功曹,不管是從權責來說,還是從避嫌來說,臣以為,皆不宜以考功曹為主辦方。”
“那宋公有何高見?”
宋閎心道:“谷陰縣寺不可得,退而求其次,那就只有牧府了。”答道,“臣以為,宜以牧府主辦。”
莘邇笑了起來。
宋閎問道:“將軍緣何發笑?”
“宋公適才說,考功曹沒有辦案之權,又說考功曹應當避嫌,誠哉斯言!但是宋公,牧府雖有賊曹,姑且可稱有查案之權,然段承孫者,牧府之曹掾也,宋公,牧府是不是也應該避嫌?”
“段承孫?這與段承孫有何干系!”
“宋公大概還不知曉,段承孫涉嫌毒殺姬韋,已被拿入獄中了。”
宋閎愕然。
站在宋閎身側的宋方聞言驚怒,顧不得宋閎還沒說話,搶先大恚問道:“什么?‘段承孫涉嫌毒殺姬韋,已被拿入獄中了’?什么時候的事?拿入哪個獄中了?”
莘邇晏然地說道:“就在咱們入宮之時。”
“誰抓的人?”
“校事曹。”
“校、…,校事曹,…,它、它怎敢,…奉的誰的令?”
莘邇皺起眉頭,瞧了下暴怒的宋方,拱手下揖,對左氏和令狐樂說道:“臣莘邇彈劾宋方。”
“你,你彈劾我什么?”
莘邇不理他,對左氏和令狐樂說道:“臣彈劾宋方朝堂之上,觸先王之諱,大不敬!”
時人重諱,尤重家諱,便是尋常的士人,如有人當其子之面,於言談中,無意中說到其父、祖的名字,往往也會引起糾紛,被言及父、祖名字的,若是特別孝順,甚至會當場痛哭。
“奉”是令狐奉的名,宋方身為臣子,當著令狐樂、左氏和一干重臣的面,居然觸犯君父的名諱,此事可大可小,嚴重的話,丟官下獄都不是沒有可能。
如同一盆冷水潑到頭上,宋方回過神來,暗叫不妙,注意到陳蓀等人都以奇異的目光看向自己,他趕緊趴下,伏地拜倒,連連叩首,口稱死罪。
宋閎也伏拜在地,為他請罪。
左氏柳眉微蹙,勉強說道:“宋公,且請起身。”巡視陳蓀、氾寬等人,意思很明白,征詢他們的意見,看該如何處理這段意料之外的插曲。
總不能因此把宋方下獄吧?看在宋閎的面子上,陳蓀、氾寬出來給宋方求情。
莘邇亦知,靠這點錯處,是不能把宋方徹底整倒的,已有段承孫這個大殺器在手,他不為已甚,亦未堅持對宋方作追究。
此事就算揭過。
盡管揭過,經了此一波折,宋方卻也沒法再跳出來反對莘邇了。
段承孫被校事曹拿下的事情,別說宋閎、宋方不知,陳蓀等也無人知道。
陳蓀說道:“校事曹捕段承孫下獄,可是得有證據?”
校事曹是令狐奉死前設立的,設立此曹的事情,陳蓀等人皆知,但自令狐奉死后,校事曹在莘邇的掌控下,從來沒有過任何的活動,在朝中基本沒有存在感。說實話,陳蓀等人一向來,也因此而壓根就沒怎么重視此曹。萬萬沒有想到,在這個關鍵的時刻,校事曹突然出場了。
莘邇答道:“早上聞報姬韋中毒身死以后,校事曹即派了兩個校事前去考功曹的客舍,與谷陰縣寺的縣令竇理等共同控制現場。段承孫昨晚去見姬韋時,帶了一條羊腿,兩瓶葡萄酒和一壇中山清酒。半個時辰前,校事曹在中山清酒的酒壇中驗出了毒物。事態緊急,為防段承孫畏懼潛逃,校事曹遂捕其下獄,大約很快,便會有詳細的奏報上到朝中了。”
令狐奉設立校事曹的初衷,是為了監視朝中、地方的官員,他為此特地下有明旨,給了校事曹辦案、查案的權力,凡是中低級的官員,當緊急之時,校事曹并可以權宜行事,先捕后奏。
段承孫是牧府的曹掾,權力不小,而論及品級,卻實在不高,校事曹確是有權先捕再奏的。
饒以宋閎的心機,這時也不禁大怒,心道:“你早叫校事曹動手把段承孫給拿了!還在這里東拉西扯,說什么應由考功曹主辦此案作甚?好你個田舍兒,是猜到了我會請求朝中命牧府主辦此案,故此,先不提段承孫被拿之事,而用考功曹給我打埋伏么?…中山清酒的酒壇中驗出了毒物?這怎么可能?竇理這個廢物是怎么辦的事!一個現場都看不住么?”
陳蓀嚴肅地問道:“酒壇里驗出的毒物,與姬韋所中之毒,是同一種毒么?”
莘邇答道:“是否同一種毒,現在還不清楚,須得仵作細驗。但無論如何,酒壇中既然驗出了毒物,那段承孫至少眼下來說,就脫不開毒殺姬韋的嫌疑了。”對左氏和令狐樂說道,“段承孫既然有嫌疑,按宋公的避嫌之議,臣以為,牧府也不宜主辦此案。”
左氏點了點頭。
通過剛才莘邇與宋閎、宋方的對話,左氏察覺到了姬韋中毒而死此事,應是與他兩方的切身利益都有著直接而重要的關系,想了下,說道:“段承孫既已被校事曹拿下,校事曹職在刺奸,是有辦案之權的,那此案,不如就交由校事曹來辦罷!”問眾人意見,“公等以為何如?”
被莘邇抓住了話柄,宋閎無話可說。
段承孫現下具有重大的嫌疑,陳蓀等人都從中看到了“可能會由此而牽連出來的巨大后果”,綜合自身和自家的利益考量,他們或者沉默無語,或者相繼贊成左氏的提議。
氾寬提出:“考功曹是事發地,固該避嫌,然畢竟事情發生在考功曹,為利於此案的快速偵破,臣以為,似也不應把考功曹完全地排除在外,可使其協查。”
考功曹的曹掾氾丹,是氾寬的長子。
氾寬的這個提議,目的何在?
眾人盡皆清楚。
莘邇心道:“氾寬此議,不外乎是想參與到此案的偵辦過程中,好時刻了解情況。有了氾丹、張道將兩人的參與,如是運用得當,對我沒有壞處,反還會有些好處。”附議贊同。
就此定下,由校事曹查辦此案,考功曹協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