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傍晚,莘邇才從宮里回來。
聽劉壯報說張龜和黃榮在小廳里,莘邇沒有回后宅,便直接來小廳見他倆。
張龜與黃榮兩人拜倒相迎。
莘邇隨意地揮了揮手,說道:“起來吧,說過多少次了,咱們自己人,不要搞這些虛禮。”
說著話,他張開手臂,由跟他進宮,一起回來的劉樂指揮婢女給他脫去官服。
劉樂與令狐樂同名,如今改了個名字,不再叫劉樂了。她的新名字是左氏給她起的,取自佛經,喚作“伽羅”。伽羅是一種香的名字,常用來供奉佛前。
劉伽羅懷孕已六七個月,很是顯懷了,大著肚子,走起路來都有點吃力。
幫莘邇脫去了官服以后,劉伽羅接過婢女捧著的家居閑服,待要親手給莘邇穿。
莘邇握住她的手,愛憐地笑道:“入宮半日,不得稍歇,你也累了半晌了。連個衣服我都不會穿么?你快些回去后宅歇息吧!”拿住紫色的錦袍,自來穿上。
在宮中時,令狐樂好奇劉伽羅腹中的胎兒,又是側耳去聽,又是伸手去摸,繞著劉伽羅蹦蹦跳跳,嘰嘰喳喳的,嚷鬧個不停,這入宮的多半日,令狐樂與劉伽羅說的話,倒是比與莘邇說的話還要多。到最后,連左氏都看不下去,心疼劉伽羅倦勞,再三阻止令狐樂。
劉伽羅雖是為人婦已久,如今更早是有孕在身,但當著張龜與黃榮的面,被莘邇溫情款款地一握手,仍是不免羞澀,有心把手抽出,卻不自覺地遷就莘邇。
她猶豫了片刻,終還是輕輕地抽出了手,微紅著臉,沖黃榮和張龜行了個禮,在兩個婢女的攙扶下,挺著肚子出去了。
或許是從劉伽羅的身上,想到了自己妻子懷孕的時候,張龜笑容溫暖,目送劉伽羅出廳。
他對莘邇說道:“明公,越是這個時候,越要注意安胎啊!”
莘邇上榻,示意他倆也坐下,笑道:“中宮叫宮里的醫官,專門給小小合的有安胎藥。小小的身子骨還是很康健的;日常飲食,則遵照醫囑,都是劉翁掌管操持的,必是不會出什么問題。今天入宮,是因為大王已經提過多次,非要見一見她,這才不得已,跟我出了趟門。”
張龜是有事沒事,只要不上值,就會來莘家聽差的,哪怕是上值時,每天下了值,他也會來莘家轉上一轉。
黃榮與他不同。
黃榮的公務忙,到都以來,他積極拓展交際圈,并已結交到了不少朝中、武威郡府和谷陰縣中各官廨的吏員為友,平常的應酬亦多,來莘家,盡管來得也勤,但像今天這樣,一直從中午等到近暮卻還是不多見的,此種情況,通常都是他有要事要稟。
莘邇對他倆的脾性和習慣非常了解,遂開門見山,問黃榮,說道:“景桓,今天非是你休沐之日,你不上值,跑來我這里巴巴地等這許久,可是有什么事么?”
“明公,榮昨晚見過姬韋了。”
“昨晚見了?”
“是。”
當下,黃榮把昨晚見姬韋的情形,詳細地告訴了莘邇。
莘邇聽罷,摸著短髭,思索不語。
“明公沒回來之前,榮與長齡做了些分析,觀姬韋之貌、察姬韋之言,榮以為此人首鼠兩端。”
“怎么講?”
“他此回考課得殿,雖然委屈,但懼宋方的淫威,擔心幼弟會再遭到宋方的迫害,待陰洛到都,對他進行復考之時,他卻是不一定敢於直言。陰洛,恐怕不好查出真相,順利給他翻案。”
莘邇之所以要對姬韋重新進行考課,是為了能從中找到宋方的錯處,以實現打擊宋方的目的。
可如果不能順利地給姬韋翻案,陰洛核實的結果,反而證明了宋方是對的,那莘邇的此舉,不僅是白費功夫,而且豈不是自取其辱,將成笑柄了么?
這一點,是不言自喻的。
莘邇沉吟多時,不動聲色地看了看黃榮與張龜,問道:“你兩人對此有何建議?”
張龜說道:“凡士人所重者,名德罷了。姬家,武威名門也。姬韋,素有名譽也。今姬韋考課為殿,士流評價他昏聵無能,既損己名,又壞族望。明公決定對他重新進行考核,這是在給他一個辨誣證潔的機會;且正因宋方威重,他如敢直言,恰可獲不畏權勢之稱。
“龜愚以為,以此來喻導他,也許能轉變他的念頭,定下他的心思。”
莘邇問黃榮,說道:“景桓,你以為呢?”
黃榮瞄了張龜眼,說道:“榮以為,長齡所言甚是。”
張龜聽不出他的言不由衷,莘邇豈會聽不出來?
莘邇也不說破,心道:“景桓必是另有謀策,只是不好在長齡面前道出。”
猜測他會是什么主意?
一時猜不出來。
也就罷了。
晚上留張龜與黃榮用飯。
他倆都不是外人,為示親近,莘邇叫了阿丑出來服侍。
令狐妍嫌張龜長得丑,嫌黃榮心機深沉,不夠爽利,懶得見他倆,沒有露面。
飯罷,張龜與黃榮告辭。
莘邇把他倆送出室外,轉回小廳坐下。
阿丑奇怪地問道:“大家,不回后宅么?”
莘邇吃飯的時候喝了點酒,有點微醺,他用了些醒酒湯,取茶湯漱了漱口,斜倚坐榻,拈起根牙簽,一邊掩口剔牙,一邊悠然說道:“我等會兒景桓。”
阿丑莫名其妙,愈發不解莘邇的意思,說道:“黃常侍不是剛走?”
“咱倆打個賭如何?”
“什么賭?”
“一刻鐘之內,景桓如不回來,今晚你說了算;如他回來,今晚我說了算。怎樣?”莘邇的目光充滿笑意,游離在阿丑嘟起的紅唇和青紗裙裹著的豐臀上。
阿丑跪坐榻下,玩弄著搭在胸前的粗辮,仰著臉,眼波流轉,抿了抿嘴唇,說道:“大家這么篤定,看來賤婢是輸定了的。”
莘邇卻是料錯了,莫說一刻鐘,等了小半個時辰,猶不見黃榮折回。
命了小奴出去打看,夜中的里巷上空無一人。
其實莘邇猜得也不算錯,黃榮與張龜出了里后,他本是想回來的,但臨時改了主意,沒再來求見莘邇,而是去了唐艾家。
唐艾是寓士,在老城沒有宅院,他家也在中城。
於唐家見到唐艾。
對黃榮這個不速之客,唐艾頗是意外,披衣踏屐出迎,聞黃榮說有密事商議,將他領到書房。
夜色深沉,房中燈光昏暗。
窗紙上映出兩人的身影。
最先兩人是對坐而談,繼而唐艾起身,繞室踱步,然后他回榻坐下。
再說了不多時的話,換了黃榮起身,行至唐艾的身邊,伏下身子,與他耳語。
說完,黃榮回到座位。
兩人相顧,似乎是沉默了稍頃。
末了,唐艾撿起案上的羽扇,朝腿上拍了一拍,像是做出了決定。
黃榮與唐艾說話的聲音從頭到尾都很低。
直到此時,侍奉在門外的奴婢才聽到了一句話,是唐艾說的:“就這么辦!”
隨后,兩人又細細地談了一個時辰,也不知都在說了些什么。
將近三更,黃榮方才告辭。
唐艾送黃榮出院,在門口,問他道:“此事,你為何不先稟與明公?”
月光下,起了風,黃榮長須飄然,白衣如雪。
他慨然地說道:“這種事,明公最好不要知情!事成,無損明公清譽;事敗,榮一身擔之!”
宋方的消息雖不及宋閎,卻也是比較靈通的。
黃榮昨晚去見姬韋的事情,他於今天上午獲知。
就在黃榮下午等候莘邇時,宋方召來了段承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