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中旬,下起了雪。
北風呼嘯,天空灰蒙蒙的,雪花愈下愈緊,鋪滿人間。站在城頭,遠處的山巒皚皚,直插云霄;城下農田里的落雪已然沉積頗厚,白茫茫的一片。
一只雄鷹從城樓掠過。
莘邇負手挺立,眺望雪景,目迎飛鷹,良久無言。
羊髦這這些時日操勞過度,寢食不調,降雪帶來了氣溫的急劇下降,前天,他不慎感染了風寒。這時,他裹著厚實的大氅,跟從在莘邇的左右,問莘邇,說道:“將軍在想什么?”
“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士道,山河如許壯麗!”莘邇按劍感嘆了一句,隨之,笑問羊髦,“卿才氣橫絕,此景此情,可有詩賦?”
羊髦齉著鼻子說道:“下官頭昏腦漲,半點詩興也無。”
張龜亦在旁邊,笑道:“長史染了風寒,固然要難受幾日,不過卻也因病得福。”
羊髦問道:“何福?”
“因了風寒之故,長史說話的鼻音很重,聽來倒是與‘洛生之詠’無有二別了。”
洛生詠,這個“洛”,說的本朝遷鼎之前的都城洛陽。都城在洛陽,洛陽話也就成了本朝的官話。士人無不以學此話詠詩、乃至用作日常交流為雅,可現今的洛陽話,發音低沉渾重,外地人真正能夠學到精髓的沒有多少。
羊髦而下風寒鼻塞,講話敘談之時,鼻音沉重,聽起來,確是像極了洛陽話的發音。
羊髦微微一笑,說道:“司馬謬贊,誠不敢當。”
羊髦絕非以貌取人之輩,自與張龜同僚以來,隨著對張龜認識的加深,知道了此人不但有些才干,并且最為難得的是,生性淳樸,故而從未因其的殘疾而鄙視他。兩人的交情處得不錯。
莘邇又望了兩眼城外的山河、原野,天空中靜蕩蕩的,已然不見了那只雄鷹的蹤影,他伸手接住兩瓣雪花,任其在掌心化為清水,似是對羊髦說,又似是自語,說道:“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啊!”笑與羊、張二人說道,“士道病體未愈,樓上風濃,咱們回去罷!”
三人從城樓下來,向逵引部護從,回往將軍府。
莘邇邀請羊髦、張龜與他同坐一車。車廂寬敞,三人對坐,綽綽有余。榻下生有火盆,車外垂掛厚簾。暖氣如春。莘邇親手給羊髦斟了碗熱湯,叫他趕緊飲下,去去寒意。
待羊髦喝罷,莘邇繼續來城樓前的話題。
來城樓觀雪,是莘邇臨時起意。他們三人原本是在將軍府議事的。
議的共有兩件事。
一件是:傅喬的新工作。一件是:和氾寬的一道上書相關。
上月,令狐奉在給令狐樂定下了五個顧命大臣,當著諸臣的面,確定了莘邇與令狐妍的婚事,擊鼓唱詩,命甲士殺掉宋方,但還沒來得及看宋方首級便昏厥過去之后,就再也沒有醒來。
別的事好說,“殺宋方”一令,在令狐奉歸天以后,因為幾個重臣的反對,沒有得成。
會有人反對,這是肯定的,但讓莘邇沒有想到的是,頭個反對的是陳蓀。
陳蓀那時說道:“宋方是宋后的兄長,大王之戚也,且無罪錯,焉有殺之的道理?大王此令不能當真。”
氾寬也不同意。
氾寬比陳蓀說的直截了當,他說道:“魏顆從治命,不從亂命。古賢人故事也。大王神志不清,所下者,亂命也,絕不可從!”
戰國時期,晉國的魏武子有個小妾,武子甚愛之,武子病危,先命子魏顆,許妾再嫁,后又令魏顆殺之以殉。魏顆認為武子臨終所言,乃是昏亂之語,於是沒有遵從,說“孝子從治命,不從亂命”,而仍是依照武子最先的交代,把魏武子的這個小妾給改嫁了。
這個故事記載在《左傳》中,莘邇熟讀此書,也是知道的。
五個顧命大臣,兩個明確反對。
麴爽不表態。
孫衍建議,到底如何處理,是否該遵從王令,不如詢問世子。
世子令狐樂哪里會有主見,只能看他的母親。
左氏也無主見,杏眼含淚,哀戚可憐,下意識地看向莘邇。
莘邇當時腦筋急轉,權衡利弊,當機立斷,毫不猶豫地站在了陳蓀、氾寬這邊。
左氏接納了他的意見,保下了宋方一命。宋方不死,宋閎與宋氏當然也就無事了。
卻是說了,令狐奉死前,才剛又敦敦教誨,叮囑莘邇不要忘了“狠一點”三字,他卻怎么不咬住此為令狐奉之令,務要殺了宋方,罷免宋閎,廢掉宋后,以達到沉重打擊宋家這個“可能會成為他日后政治上強敵”的目的呢?麴爽為何不表態?料來他就是這么想的。
這就是莘邇與麴爽在政治上眼界的不同了。
如果堅持令狐奉的王令,的確是能夠暫時打擊宋家,可將來呢?
宋家是隴地的頭等閥族,歷代出仕高官,宗族姻親、門生黨羽眾多,莘邇勢必會因此而成為他們,以及“兔死狐悲”的隴地諸多之門閥士族的集火對象,并且同時,會失掉陳蓀這個可以爭取的潛在盟友。
短暫的小利,不及長遠的大患。
除非有把握將宋氏一網打盡,連根拔除,否則,斷不可魯莽行事。
莘邇出於此種考量,因是作出了支持陳蓀、氾寬的決定。
不過話說回來,宋方的這條命也不是那么好保的,陳蓀、氾寬、宋閎必須要回贈些東西給莘邇才行。
四天前,以五個顧命大臣為首,相繼主持辦完了令狐奉的葬禮、令狐樂的即位等儀式,莘邇提出了他要求得到的回報。
那便是,他上書朝中,奏請改遷建康郡守傅喬為王國典書令。
典書令這個職務,看起來品等不是很高,莫說放在整個朝廷,便是單只放在王國的屬官中,也只能算是中上層級,但此職此任,委實重要。
“典書令”的“令”,不是“郎中令”的“令”,這個“令”,指的是“王令”。天子下的文書叫旨,諸王向國內發布的文書叫“令”。典書令者,掌書令事。王令的起草和頒布,由此職負責;國內的文書在呈送給國王以前,也由此職負責,先由典書令評議,提出初步意見,而后請示國王如何處理。并且,典書令還有隨行左右,參贊議論之權。
此外,按照章制,王國的人事工作也由典書令具體負責。自然,定西國不是一般的王國,已然等同自立,在其國內,這項本屬典書令的權力現早已被牧府等機構侵占。
事實上,不止人事上的權力,國內文書先要呈送令評議這項權力,現下在定西國,也無非僅是一個流程罷了。內史、牧府、督府等府上書,經常會有不經典書令,直接遞呈定西王的行為。畢竟,內史等的實際權力和朝中地位比典書令大得太多了。
盡管如此,典書令仍舊是一個緊要的職位。
別的不說,只“王令的起草、頒布”,和“國內文書通常先經典書令過手”這兩條,掌握機要,就已足能顯出此職的關鍵了。——如與江左朝廷相比,完全可以將此職比作中書省的令、監。
也正是因了此職的要緊,隴地閥族一方面都不愿把此職讓給別家來做,一方面想盡辦法,削弱此職的權力。現下,擔任典書令的是一個二等士族家的人。
宋閎、宋方雖然沒被免職,但名望、權勢也受到了打擊。
氾寬憑“相救之恩”,資“顧命之重”,輔以本族和自身的勢力,而今僅以牧府二把手、尚在宋方之下的身份,卻竟已與宋閎儼然不相上下。
莘邇的此道奏舉上到朝中以后,氾寬聽取了屬僚“傅喬浮夸之士,無實務之能,縱予此任,尸餐素位;莘武衛深得中宮、世子信賴,今其首薦,不宜駁之”的建議,沒有加以阻撓。
氾寬不阻撓,陳蓀也不反對。
陳蓀的考慮是:救下宋方,是因為朝權如今大多掌握在閥族手中,新主年幼,治國理政,不得不依賴閥族,在根基扎穩之前,萬萬不能引起閥族的敵視和反抗;但閥族的勢力也不能過大,過大一樣會損害王權,這就需要莘邇這樣的人與他們抗衡。
簡言之,陳蓀不殺宋方,不是他要站在閥族那邊;他此次不反對莘邇,也不表示他有心與莘邇結盟。他的這套心思,幾類於令狐奉的制衡權術。大概正是因為對他的忠心和政治能力有很深的了解,令狐奉才放心地把他列在了五個顧命大臣之首。
孫衍身為寓士,一向以抬舉同類為己任,對同為寓士、且有清名的傅喬,更不會阻止。
五個顧命大臣,剩下了一個麴爽,他即使有別的想法,也沒辦法。
宋閎的話語權已大不如昔,五個顧命大臣出於各自的立場,又都贊成莘邇的舉薦。
傅喬在建康郡太守的位置上,還沒坐幾天,就又奉召入朝,改任新職。
說來傅喬也是好命。
去年因了對收胡之策的幾句非議,被令狐奉趕得如喪家之犬,他差點以為命將休矣,不意轉眼間,先是高升兩千石,繼又榮遷朝中,輕松松地坐上了不知多少士流渴求的典書令之職。
前天,朝廷的辟除文書才下,傅喬還沒有到。
張龜說道:“傅君今天應能收到王命,計算路程,至多四五日,即能到都了。”
羊髦贊道:“將軍不殺宋方,舉薦傅君出任典書令,此真妙棋也!”
莘邇說道:“妙不妙,以后才能知道。士道,卿之此譽,未免過早。”
說實話,令狐奉這一撒手,面對朝中復雜的形勢,對比自身的淺薄根基,莘邇的心里還真是沒底。
他沉吟說道:“氾治中上書,說我先后攻破盧水胡、柔然、朔方趙宴荔,功勛卓著,奏請朝廷拜我為縣侯。他的這個奏請,我肯定是要辭的,但你們兩個說說,他是出於何種心思?”
羊髦不回答他,先問了個困擾他已久的問題,問道:“將軍,先王賜你的那道旨意,到底是什么內容?下官問過幾次了,將軍一直不說,這反叫下官越加好奇,以致都快食之無味了啊!”
莘邇神秘一笑,說道:“不可說,不可說。”
羊髦、張龜都是他而今信重的心腹,令狐奉給他的這道王令,他不是不肯給他倆說,而是他真的沒什么可說。那道令旨,他在打開以后,看到的只有一片空白,半字也無,落璽也沒。
謝謝大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