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人游牧、打獵,不乏尋跡追蹤的高手,元光小時候也學過此技。
他在漠上轉了三四天,找到了溫石蘭部留下的痕跡。
順著痕跡向東北而去,兩天后,在一處小綠洲的谷地中,元光見到了溫石蘭。
初秋時節,草色尚未盡黃,青黃相雜,幾棵紅柳垂枝泉邊。
天高云淡,四下荒漠。
著實邊塞的遼闊壯美之景。
隨著兩個斛律部的游騎入到洲中,未行多遠,入眼卻先是一片慘狀。
洲邊挖了幾個大坑,路過時,元光往坑里看了兩看,里頭多為男尸,間或且有老弱,俱髡頭褶袴,皆是胡人。不用想,這些必本居住於此片綠洲的牧民。應是溫石蘭領部到來后,為防走漏消息,也是為了給部曲們找些女人做個樂子,因將男子與老弱全都殺掉了。
元光的親信胡從不忍,撇開了臉。
元光則無所謂,弱肉強食素來是草原生存的規則,換了溫石蘭是他,他也會這么干。
前行二三里許,圍繞著泉邊,有百余帳落。
帳落原是本洲牧民的,現在住滿了溫石蘭的部下,不時有骯臟不堪的斛律部士兵進出。
幾個士兵支了個大鍋,正在燒水,地上扔了幾頭死掉的綿羊,已被剝皮開膛,血淋淋的。旁邊蹲、坐了三二十人等著吃肉。元光兩人的到來,吸引住了他們的注意。
元光半點不介意他們好奇的目光,抬頭抬胸地走路,回以他們和善的笑容。
穿過外圍的帳篷,前邊便是溫石蘭的住帳。
帳中傳出歌聲。
唱的是鮮卑語,調子悠長凄遠,帶著哭音,如同野狼的嚎叫。
元光懂鮮卑語,側耳傾聽,譯成唐話,歌唱的是:“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這是高車人,也即敕勒人的民歌,傳唱甚廣。
元光雖是盧水胡,亦曾聞過此歌。
秋風吹過面龐,帶來水的濕潤與草的氣味,舉首蒼天,環顧星散坐落周圍的帳幕,元光不覺想起了昔日在盧水牧場時,羊馬如云,人丁繁盛,孩童嬉戲,草原一望無際的景象。
“這才是我們胡人應該過的日子啊!”元光這樣想道。
而今成為了唐人的兵戶,形同奴隸,服兵役、服勞役,男人為唐人賣命,女人為唐人做牛馬。
“哀我族人!哀我族人!”
受歌曲的感染,巨大的悲傷觸痛了元光的心,他愴然淚下。
“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元光抹去眼淚,在帳外放聲和唱。
帳中的歌聲停下,一人挑開簾幕,出來看是誰在唱。
帶路的兩個游騎連忙對元光說道:“我家大人在此,你還不快點拜見。”
元光伏身拜倒,說道:“盧水胡拔若能之子,小胡元光拜見大人。”
出來的人正是溫石蘭,他只穿個皮绔,光著上身,露出虬結的肌肉,鐵打也似的色澤。
“拔若能?且渠部的么?”
元光答道:“是。”
溫石蘭知道且渠部被內徙的事情,問那兩個游騎:“他兩個是被你們抓到的唐人細作么?”
那兩個游騎中的一個說道:“不是。”
元光搶話爭答,趴在地上,高聲說道:“小胡不是細作。小胡是來給大人送禮的!”
“送什么禮?”
“大人與匹檀大率不是要打西海么?西海縣內外的虛實,小胡一清二楚,愿作內應!”
溫石蘭笑了起來,說道:“莘邇小兒倒是狡詐,遣你個小胡崽子詐降,誆我上當么?”吩咐那兩個游騎,“拉走,砍了!”
元光抓緊地上的草根,抵抗那兩個游騎的拽拉,揚起臉,大聲說道:“大人不相信我么?”
“你們已經成了唐人的狗,我聽說這次來援西海的唐兵中,便有你們的部民,為數還不少。你們甘為唐人的爪牙,與咱們作對為敵,我當然不信你。”
“小胡的部民不是自愿給唐人打仗的。幾個月前,莘邇無故攻破小胡的部落,殺了小胡許多的族人,強迫小胡部落內徙,將小胡等編作士家。小胡部中,無論男女,都對莘邇痛恨入骨。
“聽得匹檀大率引勁兵南下誅惡除暴,小胡部中,無不歡天喜地,渴盼王師!
“於是,小胡欺騙莘邇,自請為他打探王師軍情,而實際上,是想把小胡部中兵丁的心聲訴說與大人!大人!小胡忠肝義膽,一心只望大人能早日攻破西海!怎可能會欺騙大人?”
說著,元光拔出了蹀躞帶上的短匕,兩個游騎頓時抽刀,架在他的脖上。
元光倒轉匕柄,遞向溫石蘭,直起上身,袒開胸口,說道 :“大人如不信我,小胡敢請刺心血證誓!”
大凡北胡盟誓,有結香火、割臂、刺心血幾種。其中,刺心血是最為隆重的。
刺心血可以自刺,也可以由對方刺。兩者相較,后者自是能夠愈加表明誠意。
溫石蘭打量了片刻元光,哈哈大笑,說道:“你部的遭遇,我知道。我適才所言,不過是試一試你罷了。”
親手把元光扶起,把他的短匕插回到他的鞘中,拍了拍他的胳臂,笑道,“元光,且渠元光,對吧?你部雖以‘且渠’為號,但你的祖上從來沒有人以‘且渠’為姓的,唯只有你,拿了‘且渠’做姓。很好。從這一點我就能看出,你是個不忘根本的。
“剛才你在帳外與我和唱,我亦從你的的歌聲聽出了你對你故鄉的懷念。
“你不忘本,又懷念故鄉,誠意已然自現,我怎會不信你呢?刺心血就不需要了!”
“且渠”大小是個官名,代表了匈奴稱霸草原時期,元光祖上的“光榮”,因是,元光以此為姓,其目的是為了顯示自己家族的“高貴”與“淵源悠久”。
元光未料到溫石蘭竟然知道他這個人,一口把他以“且渠”為姓的故事給道了出來,感動不已,說道:“不意大人竟知小胡賤名,沒得污了大人的耳朵。”
溫石蘭挽住他的胳膊,帶他入帳。
到帳內坐定。
溫石蘭問道:“你說吧,你要怎么給我作內應?”
“敢問大人,不知匹檀大率的主力何時可到?”
溫石蘭一本正經地說道:“鎮帥已經離了大帳,七八日內,就能到達居延澤畔。”
元光大喜,說道:“現今西海縣內的守軍,大略由四部分組成。
“一部分是北宮越的部下,一部分是莘邇的兵馬,一部分是已被大人打殘的酒泉兵,剩下的便是小胡的部民。總計七八千步騎。小胡的部民有兩千上下。
“大人問小胡怎么做內應,小胡是這么想的:等匹檀大率的王師抵達,大率與大人攻城的時候,小胡就帶領部民於內響應。當其時也,大人與大率攻其外,小胡與部民亂其內。西海縱有兩河為固,破之何難?…小胡也不知道想的對不對,請大人指正。”
溫石蘭笑容滿面,元光看不出他的想法,說完己見,靜等回復。
溫石蘭笑道:“你果足智多謀。北地諸部都傳,說你且渠部,拔若能三個兒子,長子忠仁,幼子勇悍,而你且渠元光聰明機靈。看來不假。”
“大人是同意小胡的建議了么?”
“你的建議不錯。不過在這之前,你得先給我辦一件事。”
“什么事?”
“你說你這趟出城,是欺騙莘邇,自請為他打探我部軍情的。我問你,你回去之后,怎么稟報與他?”
“王師的軍情,小胡絕不會吐露分毫。回去后,小胡便說沒能什么也沒有打探到。”
溫石蘭搖了搖頭,說道:“不對。”
“不對?”
“你不能這么說。”
“那小胡該怎么說?”
“你就說你找到了匹檀大率的行跡,說匹檀大率似乎是要從東邊來攻西海縣。并告訴莘邇,匹檀大率帶的部曲差不多有三萬騎。”
元光愕然問道:“這不是把王師的軍情泄露給莘邇了么?”旋即醒悟,問道,“是了。敢問大人,大人叫我說從東邊攻,其實大率是準備從西邊進攻的,對么?”
和聰明人打交道就是省事。
溫石蘭還沒說,元光自己就補全了。
溫石蘭點頭說道,“正是。”
元光歡喜地說道:“大人神機妙算,此一個聲東擊西誠然妙計!”
溫石蘭含笑不語,心道:“‘聲東擊西’是有的,只是這個西,卻非西海縣。”
打氾丹那一仗雖然沒敗,可也只能說是勉強獲勝,溫石蘭正在犯愁底下如何布置疑兵,天神眷顧,便給他送來了一個且渠元光。恰可借元光之嘴,先哄上一哄莘邇。
元光在溫石蘭部中住了三天,算算時日,出來八九日了。他給莘邇說的是多則半月,少則十天便回,因拜別溫石蘭,啟程歸縣。
八月初,回到縣中。
堂上拜見莘邇,元光把溫石蘭教他的話,原封不動地轉述稟與。
“三萬騎,從東邊攻?”
“是。”
莘邇狐疑,心道:“散出去那么多的斥候,沒一個能找到匹檀主力的。元光不但找到了匹檀主力的位置,還判斷出了他將要主攻的方向。這未免也太能干了吧。”嘴上褒獎,說道,“你打探有功,我會你記上一筆。多日辛苦,你回去休息罷。”
元光瞧出了莘邇似有疑惑,但他并不在乎。
出至外邊,他回頭瞅了眼坐在堂內 的莘邇,冷笑想道:“只等匹檀大率的精騎一到,這西海縣就神仙難救。打下西海了后,到時,我求匹檀大率繼續南下,再打下酒泉、建康,把我的父兄、族人救出。盧水是不能待了。我帶著他們投到匹檀大率帳下,不失一個別部小率!”
想到父兄,元光又不禁想道,“我給匹檀大率作內應,事情傳出,建康郡也不知會不會遷罪於我的父兄?我可先遣人偷回建康,告訴我父,叫他提前覓機潛逃。”
元光想的不錯,卻沒法遣人出城了。
因了他的情報,當日起,莘邇就加強了戒防,不僅重點守御城東,城西也沒有落下,兵卒日夜巡城,把西海縣把得金湯一般,壓根就沒有溜出去的機會。
人遣不出去,等了三四天,元光等到心焦,亦不見匹檀與溫石蘭的人馬殺來。
八月十日,一道加急軍報呈送到了莘邇的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