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杜亞、麴球、北宮越等人就出城,渡河到東岸,等候莘邇引部到來。
弱水由東向西,經建康、酒泉,折往北流,穿過大漠,在居延澤南約百十里的地方,一分為二,形成一個“丫”字狀,由一條河變成了兩條河。
兩條河,一往西北、一往東北,最終都匯入居延澤中。
西海縣的位置便處在這兩條分流的河間,較為靠近東河。
南為弱水分流處,東西臨河,南是居延澤,四面環水,此縣可稱得上一句“易守難攻”。
也正是因為有如此優良的地理環境,西海郡才能以一縣之地,萬余之民,三千兵馬,一直牢牢地釘在此處,充當抵御漠北游牧民族南掠的橋頭堡。
快到中午,初秋和淡的陽光下,先是遠見塵土飛揚,繼而,望到紅、黑、黃、藍等各色的軍旗,不多時,迤邐而來的數千步、騎軍士,以及運輸輜重的民夫隊伍,躍入等候諸人的眼簾。
杜亞說道:“督君和氾府君到了。將軍、護軍,咱們迎上去吧?”
北宮越早年在隴地東南從軍,隴東南向來是麴家鎮守的,北宮越算是麴碩的舊將。他很尊重麴球,待杜亞馭牛車當先,率郡吏領頭往迎之后,雖是他的官職比麴球高,仍是請麴球先行。
麴球并不以出身自傲,把住他的胳臂,笑道:“將軍與我客氣甚么?走,咱倆一起。”
兩人策馬,帶著蘭寶掌、乞大力、禿連樊、張龜、元光和麴球帳下的長史宋蓋、校尉邴播、騎將屈男虎與屈男見日父子,并北宮越軍中的中高級君吏等跟從杜亞車后,迎上前去。
莘邇得哨騎報告,知了杜亞等人相迎,一點也不拿大,亦不帶太多隨騎,主動馳出中軍,來與眾人相見。
與杜亞寒暄罷了,莘邇一眼瞧到北宮越,見他吊著左臂,問道:“將軍受傷了么?”
北宮越的左臂上纏著繃帶,吊在脖上。
他答道:“抓那個北虜‘大人’時,末將不慎,扭到了肩膀。一點小傷,無足掛齒。”
北宮越今年三十四歲,長七尺余,體格健壯,雖是戎人,沒有辮發,如唐人也似,扎了個發髻,裹黑幘巾,回答莘邇問話的時候,他聲音響亮,唐話說得流利地道,且說的不是隴地方言,而是官話。
莘邇了然,知那個柔然大人必是被北宮越於馬上所擒的了,大約苦戰之余,北宮越肌肉疲憊,因此側轉之間,扭到了肩部的肌肉。知他沒有大礙,也就放下了心。那柔然大人說柔然此次有兩萬余騎來侵,將會是一場惡戰,北宮越是三郡中頭一名的猛將,來日戰中不可或缺。
杜亞和莘邇見過禮,與氾丹敘話。
氾丹看到莘邇就生氣,不愿與他共處,沒在中軍,是從后邊趕過來的。
氾丹不樂意與莘邇多話,莘邇找他說話。
與北宮越、麴球等見過后,莘邇笑對氾丹說道:“氾府君,你還沒與麴護軍見過吧?來,來,你請過來,我給你介紹一下。”
氾丹沒好氣地說道:“不勞督君介紹,我與麴護軍早就相識了。”
氾、麴齊名,同為一等閥族,族中的子弟大多互相認識。
氾丹不但與麴球認識,與麴球的長史宋蓋也相熟。三人見過。麴球笑道:“上次與府君相見,還是在王都。許久沒有再聆聽過府君精微的玄談,球,頗自覺日漸粗鄙。”
氾丹瞥了眼莘邇,說道:“莘督君近月聲譽遠振,我在酒泉都常聞督君的大名。較以督君,我自愧不如。女生,你與督君近在咫尺,可以多請教請教督君。”
“女生”,是麴球的小字。
民間迷信,以為小孩陰氣重,容易被鬼上身,導致危險,便有給男孩子取女名之舉,意在故布玄機,迷惑鬼怪,使其找不到迷惑的對象。麴球的兩個兄長都早夭,他的父母希望他能夠平安長大,故給他起了這么個小名。
莘邇笑吟吟地說道:“人有尺短,亦有寸長,談玄論道,我固不及氾府君。”
杜亞聞得此言,呆了一呆,心道:“‘尺短’、’‘寸長’?督君這話是夸老氾,還是損老氾呢?是在說老氾的玄談功夫,只是‘寸長’而已么?”
上回莘邇來西海巡視軍事的時候,杜亞就覺得莘邇與他初次見時有所不同。
初次見時,莘邇給他的印象,沒有棱角,也無風流之態,默默然的,很普通的一個人。
上次相見,通過莘邇對某些城防措施的意見,他感到了莘邇的果斷,看到了縝密;這回見面,只從莘邇與麴球、氾丹等交談時言行自若的外表觀感來說,又比上次更進一步。
杜亞不覺想道:“與督君三次見面,督君三次不同。莊子云騏驥‘—日而馳千里’。一日千里者,督君是歟?”略收起了初見莘邇時的那份輕視。
注意到氾丹與莘邇的不和,他又不禁帶著憂心地想道,“督君召我與老氾去建康相會日,老氾不給督君臉面,累督君與我白白等他半天;督君攻打盧水胡時,我聽說給以回報,亦落了老氾的面子。柔然此番南侵勢大,而若是我軍將帥不和?唉,堪憂啊。”
杜亞請莘邇、氾丹等人過河入縣。
莘邇大方地對氾丹笑道:“渡船不多,河橋不寬,無法一次盡渡。氾府君,一路上,你都在后邊照顧輜重,你部多多辛苦了,請你的部曲先過河吧。”
氾丹大怒,心道:“老子在后頭是懶得見你這張臉!我怎么就成‘照顧輜重’了?你這田舍奴,把我當民夫賤人么?”想起功曹田寔在路上給他提的建議,想道,“待在城里守衛,難以立下殊功。若欲建功,還是得靠野戰。”當下忍住怒氣,說道,“督君且莫急著入城。”
“哦?”
“下官請問督君,此次御虜,不知督君打算用何戰法?”
莘邇上下打量氾丹,心道:“又來問我?”
卻是收胡時,便是氾丹先問的莘邇何策。莘邇如實道出了己策后,氾丹當面稱好,背后則壓根不按其策實行,反是用了與黃榮之議相同的收胡辦法。
莘邇不答反問,說道:“氾府君既發此問,想應是已有良策了?敢聞其詳。”
“守城先守野。下官愚見,兵分兩部,一部駐城中,一部駐河外,犄角呼應,如此,進可攻,退可守,當是上策。”
氾丹這次與莘邇倒是不謀而合。
莘邇點了點頭,說道:“府君所言甚是。”
氾丹說道:“督君身為主將,宜鎮城中;下官敢請,引本部屯駐河外。”
莘邇沉吟了會兒,說道:“我本來是想令蘭寶掌部屯駐河外的,府君既然自請,那就由府君擔此重任吧。”交代氾丹,“府君屯外,切記,不可浪戰。咱們首要保住的,是西海縣。”
氾丹說道:“不須督君叮囑,下官心中有數。”
定下了由氾丹屯外,這河氾部當然是不必再渡了。
氾丹與杜亞、麴球等作別,即返部中,引兵尋地駐扎去了。
莘邇等人率部渡河不提。
西海縣向北,越過居延澤,數百里外,西部柔然鎮帥的住帳中,此時有三人正在說話。
三人都是胡人的發型、打扮,說的東胡語言,但其中一人,聲調生硬,發音往往不準,且雖是髡頭皮衣,比起另外兩人的粗野儀態,此人白凈面皮,文氣外露。
這人名叫鞏高,不是胡人,是個唐人。
他原是蒲秦境內的朔方郡人,在蒲秦朝中為官,犯了法,因亡命柔然,投入到了柔然的西部鎮帥帳下。設餌埋伏北宮越的計策,便是他提出的,現為西部柔然鎮帥的第一謀主。
西部柔然鎮帥名叫匹檀,四十多歲,膚色黃黑,胡須濃密。
另外一人在匯報事情。
匹檀凝神聽完,哈哈大笑,說道:“這么說,唐兒中計了!”顧對鞏高笑道,“先生謀略,當真如神!我得先生,如虎添翼。此回打下敦煌,占住西域商道,先生頭功!”
鞏高謙虛地說道:“計謀再好,也得遇到明主才能得用。高亡命罪人,幸得大王庇佑,才沒成為野地的枯骨,哪里敢居此功勞?”
“溫石蘭,西海那邊就交給你了。唐兒三郡兵馬,全都匯聚西海縣,敦煌孤懸在外。只要你能將西海的唐兒牽制住半個月,我就可拿下敦煌!”
西海縣易守難攻,匹檀此次,根本就沒想著強攻西海。
北宮越拷問出的,其實是個假消息。
這又是鞏高之計。
西海縣四面環水,固然難打,可敵人一旦在河對岸布下兵馬,縣內的部隊也不好出去,此其一。其二,敦煌位處隴州的最西端,其東邊是個僑郡,叫唐昌郡,唐昌郡再東邊即是酒泉、建康,也就是說,敦煌、唐昌如遇到外侵,能夠最快趕到支援的只有酒泉、建康,亦即莘邇督下的兵馬。
基於這兩點緣故,鞏高遂給匹檀籌出了一個“聲東擊西”之計。
告訴召集而來的各胡部兵馬,說此回要打的是西海,等風聲放出,唐人上當,酒泉、建康的兵馬聚集西海之后,以別部困住此三郡兵馬,隨之,匹檀則親帶主力趁機突襲敦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