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終於領悟到了“望白署空”的真意,認識到自己之所以到郡以來,莫說“三日一朝”,幾乎是勤恪到日日理事,卻依舊理政艱難的緣故,其根本緣由,是因為少了一份“大政方針”;莘邇就急於針對錯誤,作出改變。
可是,“大政方針”卻非一下可以想出來的。
時下的主流思想是老莊之道。
“望白署空”的表面含義,實即道家的“無為”之意。
這也是張道將等膚淺之輩,會將此四字理解為“不做事者貴”的原因。
放諸海內,外觀之,北胡南唐,群雄競起;內視之,定西境內唐胡雜居,情況復雜,且時刻面臨強敵入侵的危險,值此時局,莘邇并不認可風行今時的老莊可以成為他主政的指導思想。
老莊不可行,莘邇便琢磨,從別處相求。
以知當今的時代大略相當於魏晉十六國時期。
結合前世的聞知,他首先想到的是西漢“外儒內法”、“霸王道雜之”的治國方針;繼而想到的是東漢時期,儒學真正獨尊,朝廷重視倫常,“以經學取士”的主政思想。
但這兩種治國的方針,不用細想,只略作忖思,就知都無法照搬到現在。
莘邇前世所在的時空,歷史上魏晉清談興起的緣故,大略有兩個。
一個是魏晉之際,當政者為一己之私,假裝披上儒學的外衣,肆意玩弄政治秩序,造成了禮樂崩潰的后果,導致社會混亂,使儒生們的政治理想與殘酷現實產生了劇烈的矛盾。
再一個,主政者既然得國不正,那么為了維持政權,對激烈反抗的真儒們便大殺特殺;加以戰亂不斷,使時人深感世態無常,人生苦短。
由是,遂有大批本以儒業傳家的士人們從而轉向老莊,不復關注國家時務,改以縱情為自身個體的寄托。
簡言之,魏晉之清談,實為對儒學之反動。
這個時空的朝代名字雖與莘邇本在時空的歷史朝代名字不同,但成朝竊秦,四世而亡,禪讓於唐,唐諸王爭位,引胡夷入侵,等等的情形,卻與漢、魏、晉的形勢一模一樣。
這也就是說,外儒內法也好,重新樹立儒家為統治思想也罷,都不是立刻可以得以實行的。
莘邇苦思數日,無有一獲。
徒然悟到了自己在施政上的欠缺何在,奈何水平有限,想不出應對的舉措。
不過,莘邇倒是在此過程中,決定了一件事情。
任何的大政方針,都得用人執行;沒有大政方針的情況下,日常的政務也得有可靠的人執行。
大政方針,一下子想不到;自己班底的構建,已是刻不容緩。
到任至今,除了在上任時,聽從功曹史亮等郡府大吏的建議,辟除了張道將等一批人;以及后來擢黃榮為郡督郵之外,莘邇在郡府的人事上沒有做過任何變動。
他這么做是有原因的。
初來乍到,人生地疏,不熟悉地方情況,也不了解地方和郡府的人物,不知何人可用,不知誰有能力;面對這種情況,最好的辦法自然是“蕭規曹隨”,且先靜觀。
而今主政兩月,發生了很多事情,郡府大吏的能力,本郡土著士族對自己的態度,莘邇大致已然明了,在用人取士上,業已有了初步成形的判斷。
黃榮對他那個小群體的成員說,莘邇不關注土、寓之別。
海內大亂之后,無論江左,抑或定西,均有大量的寓士流入,土、寓之爭,是江左的大問題,也是定西的一個問題。莘邇豈會對此毫不關注?
無非因為知道土著士族在朝廷、郡縣的勢力,莘邇初時,一是不欲與土人發生矛盾,二是冀望能夠得到土人的支持,故乃裝聾作啞罷了。
情勢發展到現今,已經不容他再裝聾作啞,“做個好家翁”了。
土著士族在郡府中的代表是張道將,包括功曹史亮在內,府中的土士,多以張道將馬首是瞻。
張道將對自己的不恭,莘邇可以容忍。
但張道將不舉賢而舉親,自己不用后,他還鬧脾氣的行為,說明他是把本家族的利益置於在了郡朝以上,在這個方面,莘邇無法容忍。
反過來看黃榮,數次獻策,盡心盡力。
如此一來,莘邇心中原本不偏不倚的天平,只能無奈地落到了黃榮這邊。
實際上,究莘邇的本心,他是從另一個時空來的,對他來說,定西的土、寓兩類,其實都是土著,唯他才是“客身”,他是很想一視同仁,量才使用的。
奈何現實不允許他的這份“天真”。
莘邇心中喟嘆:“‘君子不黨’,說來容易,做起來難於登天!”
君子不黨,得人人皆唯公心,不及私利才行,這顯然是不可能的。
莘邇縱自詡“公心”,為了辦事,最終也不得不放棄“幻想”,選擇“結黨”。
便在他思慮停當,將要召史亮、張道將、黃榮等郡府的頭面大吏們朝會,令他們各再舉薦府中、郡縣的能人才士,以作擢用的時候,南邊牧場傳來了一道消息,打亂了他的安排。
在澤邊的時候,莘邇挑了十二個胡人青年作為從騎,殺了六個,還剩六個。此次張景威去牧場上任,莘邇撥給了他唐、胡騎兵各十,十個胡騎的頭領便是剩下的六個從騎之一。
消息即是此從騎遣人送來的。
有兩個阿烏爾的胡牧鬧事,聲言張景威貪受賄賂,分配牧場不公。
“景桓,此事你怎么看?”
張景威是黃榮舉薦的,他出現了問題,當然得召黃榮來問。
黃榮絕不相信張景威會干出受賄的事兒,答道:“明公,景威主事尉曹多年,從未聞有過貪贓不法的事!況那內徙的胡牧,窮困潦倒,又能拿出何物行賄?此必謠言!”
“你是說我那從騎謊報?”
“啊?不是。臣急不擇言,并非此意。臣是說,此中定有內情。”
莘邇同意黃榮的判斷,他也不相信張景威會受賄。
明知主君對收胡的事情特別重視,得是什么樣的傻子,才會剛上任就接受賄賂?
“我書軍令一道,你即刻前往牧場,察問詳情。”
張景威現下屬隸將軍府,黃榮作為郡督郵,沒有權力監察刺舉,故此莘邇寫道軍令給他。
黃榮應諾。
他當天動身,南下牧場。
拿出分給內徙胡落的百萬畝牧場,位在北大河的北岸,離樂涫百余里地。黃榮沒有故作風雅地乘牛車,帶了兩個從吏,騎馬而往。
次日下午,到了張景威的駐帳。
兩人見面。
張景威已經猜出黃榮的來因,請他入帳坐下,不等他問,主動說道:“君今此來,是因為聽說了我受賄的事吧?”
張景威、黃榮等的交情很好,私下來往密切,平時都是親昵地互稱“卿”的,今談公事,所以張景威以“君”為稱。
“正是。府君已知道了此事。景威,這是怎么回事?”
“君信我會貪賄么?”
“自然不信,但到底是什么情況?”
張景威吩咐帳外:“帶進來。”
很快,四個唐騎押著兩個胡人進了帳內。
這兩個胡人都被五花大綁,甫入帳中,就被唐騎一腳踹翻,戰戰兢兢地趴在地上。
黃榮問道:“這是?”
“要說我受賄,確是受賄了。”
黃榮蹙眉說道:“別賣關子了,你說清楚點。”
“我帶著胡落到了牧場后,為了熟悉他們,連日巡行其中。一個阿烏爾的頭人偷偷宰了頭羊,招待我。我事前不知,知道的時候,羊以被殺了。已經殺掉,不能扔了浪費。於是,我就與這個阿烏爾的胡牧們一起把這羊吃了。吃完,我臨走前,給他們留了錢。到牧場至今,我,只受過這一次‘賄賂’。”
“那為何會有兩個阿烏爾的胡牧鬧事?”
張景威指了下那兩個胡人,說道:“我已查探明白,謠言便是出自此二胡奴!是他兩人在各個阿烏爾造謠煽動,那兩個阿烏爾的胡牧受了蒙蔽,因來我駐帳喧鬧。”頓了下,說道,“那兩個阿烏爾的胡牧,已被我安撫好了。”
“原來如此!”黃榮疑惑地看那兩個胡人,問張景威道,“你說他兩個是胡奴?哪兒來的胡奴?他兩個為何在胡中挑事?”想到了一個原因,說道,“莫非是盧水胡有酋大、小率不愿府君‘收胡’,因而派了他兩個潛來,挑唆內徙的胡落生事么?”
張景威冷笑說道:“要是盧水胡的哪個酋大派來的,倒也在情理中。只可惜,不是盧水胡的人,是張主簿家里的胡奴。”
“張主簿?這,這,…。”黃榮又驚又怒,拍案而起,說道,“只不過因為府君沒有用他之所舉,他竟然就敢銜恨,作出這等無視大局的混賬惡行?真是豈有此理!我這就回府,稟與府君!”
“且慢。”
“怎么?”
“君將此事稟與府君的話,府君會陷入何等的境況,君可想過沒有?”
“你是說…。”
“張主簿的大父為朝上卿,其父操持郡縣輿論,族中的諸父、兄弟羅列郡縣,其勢也大!你如將此事稟與府君,府君是該依法直斷呢?還是投鼠忌器,陷入兩難?”
“景威,你何意也?”
張景威鏗鏘有力地說道:“為臣下者,當為君分憂。這個難題,不宜推給府君,就由我來處置罷。”
“你要怎么處置?”
“收此二奴人頭,傳示兩‘團’,以杜謠言!”
黃榮抽了口冷氣,說道:“你就不怕引來張家的報復?”
“我任郡府吏十幾年,未嘗得過張家的半點好處;賴君之薦,府君擢我重任。景威,只知府君,不知張家。”
張景威小四十的人了,一直仕途蹇滯,很可能止步於曹史;忽得莘邇的垂青,可以說是柳暗花明,他當時就下了決心,要緊緊跟從莘邇,抱牢這條大腿,以期可得更高的上進。
替莘邇將此麻煩解決,是他在訊問出真相后,便就作出的抉擇,之所以留了此二張家的胡奴到現在沒殺,正是為等郡府來人取證。
他說到做到,雷厲風行,待黃榮錄取完那兩個胡奴的口供,當場便令唐騎將此二奴殺了,又叫唐騎持二奴首級,馳示兩“團”的胡落看知。
黃榮半是佩服,半是忌憚,懷著復雜的心情,回到郡府復命,并把張景威獻忠心的話轉達給了莘邇:“張司馬說,請明公放心,他定竭力盡忠,務為明公署理好內徙胡事,如有過失,敢請明公軍法斬之!”
令狐奉授予莘邇“假節”,他是真的有權可殺犯軍令者的。
聽完了黃榮的稟報,知道了“謠言”的來處,莘邇雖然也很驚怒,——要知,收胡乃是令狐奉極為重視的,張家在這里頭搗亂,那簡直與推莘邇入險境沒甚不同,但是,張景威的作為卻更加觸動到了莘邇。
他不禁有些后悔,心道:“此前只知景威干練,不知他還如此果決,敢於擔責。如能早點知道,我就不任他管署胡事,留在身邊了。”
現下剛任他為板司馬,不好立即調回。
莘邇想了下,叫人取了后院的骨詫,令郡小吏給張景威送去,并手寫“孰謂無威”,亦令小吏捎去與之。
骨詫此鳥盡管得劉樂喜愛,比之收攬人心,當然是后者為重。
贈雕與之,意思不言自喻,以得力“鷹犬”而期張景威是也;“無威”則是駁斥張道將對張景威的蔑評。
黃榮離開的這段日子,史亮、張道將等大吏已經按照莘邇的命令,各自擬了份府吏、郡縣士人的舉薦名單。莘邇這時吩咐黃榮,叫他也寫一份呈上。
黃榮聞言,心中大喜。
兩天后,他把名單奉上。
綜合諸吏的推薦,莘邇細細擇選,將待對府吏進行一輪較大的任免時,又一件突發的事情,再次打斷了他有意於人事上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