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灑滿草原,灰綠色的野草茂密生長,點綴著數不清的野花,迎風搖曳,仿佛泛彩的波浪。成群的羊馬牛駝,如同一片片的各色云朵,散落其間,在牧人的驅使下,緩慢地飄動。遠處,數十個貪玩的胡人少年頭戴皮帽,催促坐騎,叫嚷著奔逐競賽。
這里是且渠的大率帳駐區。
且渠元光與七八個隨從馳騁到來。
從他的分部到此處,約有百余里,一路上,他看到的皆是類似的放牧場景。因為這里是且渠主帳的駐地,畜類、牧人尤多,景象愈是繁盛。
他駐馬河邊,任坐騎飲水,顧望遠近,嘆道:“多么美麗!這條盧水真是天神給我們的恩賜啊。”按住胸口,祈禱說道,“希望年年風調雨順,咱們且渠部的羊馬越來越多,人丁越來越興旺!”
他的弟弟且渠男成跟他一起來的,沒有觀賞景致的心情,皺著粗粗的眉毛,一副擔憂的模樣,問道:“阿兄,阿父召你來,會是什么事兒?”
“你不知道,我怎么會知道!”
“傳信的說阿父令他來召你時,滿面怒火,語氣很沖!阿兄,會不會是咱們遣人挑撥圖圖等部的事,被阿父知道了?”
元光信心百倍地說道:“那事兒我做得十分隱秘,便連咱們的別部中,也只有你、我姊夫和我知道,阿父怎會知曉!”
等坐騎飲夠了水,元光等人繼續前行。
路上時而碰到放牧的胡人,都尊敬而熱情地給元光問禮,態度親近。元光性子幽默,雖然是部酋大的兒子,除了御下極嚴,平時沒甚架子,與本部的胡牧們卻能打成一片。
進了帳營,穿過普通牧民的住區,元光等來至拔若能的大率帳外。
元光跳下馬,將韁繩丟給一個隨從,說道:“牽去給它散散汗。”招呼且渠男成,“咱倆進帳。”
兩人入到帳中。
大帳的天窗沒開,帳內略微昏暗。
提前已有人給拔若能通報元光到了。
此時帳內,除了拔若能,還有元光的異母長兄平羅。
瞧見平羅在,元光納悶了下,心道:“大兄不在他部,咋也來了。”與且渠男成拜倒行禮。
禮畢,他站起身。
拔若能的樣子確實不對,陰沉個臉,手按膝上,火山將要爆發似的。
元光心中一動,猛然想起一事,暗叫一聲“不好”,想道:“哎唷,我怎把那事兒給忘了?大兄不會是聽說了什么,巴巴地跑來給阿父告密的吧?男成那烏鴉嘴,他娘的,怕是被他說對,被阿父知曉了我挑撥圖圖等部的事!完了,完了,這回要挨鞭子了!”
且渠平羅帳下,有個得用的小率,其妻是圖圖部的。
平羅不老老實實地待在本部,出現在拔若能這里,元光料測,沒準兒是平羅的那個小率聽聞了他挑撥之事,告與平羅,平羅遂又來告訴了拔若能。
不得不說,元光的腦子確是機靈,只與平羅和拔若能打了一個照面,立即就猜出了真相。
事情確實是這樣的。
拔若能怒道:“你個狼崽子!說,是不是派人去圖圖部,挑撥他們對抗府君?”
元光心道:“好男不吃眼前虧。”麻利地跪倒在地,俯首說道,“阿父的英明好比天上的雄鷹,兒子好比只小兔子,不管竄到哪里,都逃不出阿父的銳眼明察。”
認錯態度良好,可惜不能打消拔若能的怒氣。
拔若能質問他道:“兔子?兔子有你這樣的膽么?誰給你的膽子,不聽我的話?”
且渠男成嚇得趴在地上,噤若寒蟬,一點聲音不敢發出,卻不自禁地想道:“阿兄這話說的不對。阿父如是雄鷹,生出的該也是鷹,怎能生只兔子出來?”又心道,“上次阿兄說阿父吃了秤砣鐵了心,當時不覺得,后來想想,這不是在說阿父是王八么?如是王八,我與阿兄、大兄豈不就是一窩小…。呸!回頭我得給阿兄說說,不能再這么比喻阿父了。”
拔若能的三個兒子里邊,男成最小。疼愛幼子是人之常情,平羅、特別元光,挨過不少拔若能的鞭子,唯獨男成,從未挨過,是以當此緊張的狀況,他怕歸怕,腦子卻還能胡思亂想。
元光說道:“阿父,我不是不聽你的話,我也是為了咱們部落著想啊。”
“我還活著!你還不是大率!就算我死了,還有你大兄!為部落著想?什么時候輪到你為部落著想了?為部落著想,你就膽大妄為,不聽我的話了?”拔若能惱得氣不從一處出,問他道,“除了圖圖部,你還往哪個部遣人了?”
元光伏在地上,斬釘截鐵地說道:“兒子只往圖圖部遣了人,別的部,沒有!”
這話誰都不信。
拔若能叫帳外:“拿鞭子來!”
侍衛們取了鞭子進來。
拔若能沒有叫他們打,接住在手,親自下場,掄圓了,抽元光的屁股。
元光哇哇大叫,直喊:“阿父,阿父!別打了,我說,我說。”
拔若能住下手,等他說。
元光趴地上扭來扭去,收縮、舒展臀部的肌肉,過了片刻,自覺已把臀肉調整好,誠懇地說道:“阿父,真沒有了。”
拔若能大怒,提起鞭子接著抽。
元光早前雖不知其父召他來是為何事,但得了傳信之人的提醒,亦恐挨揍,專門穿了條結實的皮绔,并在皮绔內套了棉花。
這時被拔若能猛抽,鞭子打在皮绔上,聲響雖大,實際上并不很疼。然而,元光唱念俱佳,擠出了幾滴眼淚,使勁哼鼻子,搞得鼻涕滿嘴,哇呀亂叫,看似頗為凄慘。
男成心中不忍,想道:“被打成這樣了,嘴干嘛還那么硬?阿兄不說,我來說吧。”說道,“阿父,阿兄…。”
話未說得幾個字,元光的慘叫聲驀然提高,打斷了他的話。
男成知他是仍要保密,只得罷了。
拔若能到底年級大了,自當了大率,成天養尊處優,體力遠不如年輕時,抽了二十多鞭,沒了力氣,氣喘吁吁地問道:“說不說?還往哪部遣人了?”
元光氣若游絲似的,答道:“阿父,真沒有了。”
打到這個程度他還不說,拔若能無可奈何,畢竟是自己的兒子,總不能把他打死,只好丟下鞭子,坐回馬扎,說道:“你哪里是兔子?明明是只狐貍!”吩咐侍衛,“拖下去,給他裹傷。”
侍衛扶著元光出去。
拔若能調和了會兒氣息,喝了口平羅端來的酪漿,喚男成近前,問道:“男成,你對我說,他到底還往何部遣人了?”
元光出帳時,給男成使了眼色。
男成囁嚅答道:“兒子不知,應是沒了。”
拔若能一點辦法也沒有了,說道:“你出去罷。”
等男成出去,平羅說道:“阿父,元光不可能只往圖圖一部遣人,肯定往別部也派了人。”
“他不說,有什么辦法?”
平羅憂心忡忡,說道:“阿父,圖圖部的大率魯莽,他要是被元光迷了心竅,不聽咱們的話,真的與郡府對抗,倘使引來唐兵?如何是好!”
聞知元光遣人挑撥圖圖部后,拔若能也遣了一人去圖圖部,但元光能言善道,極有蠱惑之能,是否可以把他給圖圖部造成的影響消除掉,卻是說不準。
唐兵甲械精良,不用調動王都的兵馬,聽說郡府有步騎三千,只這三千人,集建康全郡的盧水胡,只怕也不是對手。
拔若能亦無對策。
兩人正在發愁,帳幕掀開,進來一人。
拔若能看去,卻是元光捂著屁股回來了。
“阿父,我聽侍衛說,前天有個莘府君的使者來了?”
拔若能不想理他。
“說是請阿父選一人,派往郡南牧場,主署內徙胡落?”
拔若能說道:“你說府君不一定信守承諾。而今縣邑尚未設置,府君便著我選人,要用為管理內徙胡落的主官。你個狐貍崽,還不相信府君么?”
元光心道:“為了拉攏我部,分化郡內的幾個胡部,先給幾個甜棗吃吃,有甚奇怪?換作是我,我也會這么做。”答道,“是,是,阿父遠見,就像天上的雄鷹,目光遼遠。”
“你問這個作甚?”
“不知阿父選好派誰去了么?”
“尚未定下。”
“兒子有個建議,不知當講不當講。”
拔若能知元光足智多謀,對他的意見,不妨聽聽,沒好氣地說道:“你說吧。”
元光轉著眼珠,瞄了平羅眼,說道:“兒子以為,兒的大兄是最好的人選。”
平羅呆了下,心道:“怎么推我出來?”
拔若能問道:“為何?”
“阿父請想:現下內徙的胡落雖然不多,但等到來日正式設縣,先期在牧場管理內徙胡落的官吏們,因為已經熟悉胡情,沒準兒便會轉正。此職非常要緊。除了大兄,沒人夠格擔任。”
拔若能沉吟說道:“有道理。”
“再則,盡管如今看來,莘府君像是說話算數的人,可將來會如何?就算府君想要言出必踐,會不會有其他人作梗?此中關系重大,也只有大兄去,才能時刻把握情況;萬一果然出現府君改變主意的局面,阿父也好及時應變。”
拔若能點頭說道:“這倒也是。”問平羅,“平羅,你愿意去么?”
平羅心道:“將來設縣,此職確然可能轉正。我去當一當這個官,沒有壞處。”應道,“悉從阿父教令。”
拔若能又想了一會兒,決定接受元光的建議,定下了由平羅去任此職。
雖有皮绔、棉花保護,二三十鞭下去,也還是抽出了鞭傷的。退出大率帳,元光找了個帳落,褪下皮绔,拽掉棉花,伏氈席上,叫男成給他敷藥。
男成不懂他為何會建議派平羅去郡中,一邊抹藥,一邊問道:“阿兄,你說此職可能轉正,你為何不去?”
元光一眼看穿了男成的小心思,笑問道:“你是想問,我為何不請阿父派你去吧?”
男成嘿嘿一笑。
元光說道:“你不懂,我自有打算。”
即使挑起了圖圖等部與郡府的沖突,拔若能會否顧及盧水胡的整體利益,而愿意和圖圖等部站到同一戰線,還在兩可。
這個時候,莘邇叫拔若能選人入郡,在元光看來,實是給他了一個良機。
能不能使他父親主動與圖圖等部聯合,便落在了平羅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