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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莘左感伶仃 肉食一丘貉

  當晚,禿連赤奴住的豪華大帳里傳出殺豬般的慘叫。

  慘叫聲響徹豬野澤畔的夜空,連與赤奴帳篷相據甚遠的奴區都能隱約聽到。

  沒有睡的令狐奉等人聚在一起,面面相看。

  曹斐說道:“這勾當也常見的很,我瞧郭白駒那狗奴整日喜笑顏開的,時日稍久,料子明也就慣了。”

  郭白駒是今定西王令狐邕的寵童,深得信賴,令狐奉之所以叛亂未成、慘敗而逃,原因之一便是小看了郭白駒。郭白駒看似人畜無害,卻在暗中聯絡內外,給令狐邕傳遞消息,遂使令狐邕與忠誠於己的文武官員們順利密謀,末了收關,打令狐奉了個猝不及防。

  傅喬不忍地嘆口氣,知道此策是莘邇所出,看了看他,欲言又止,心道:“幼著向來真誠,蒿里走了一遭,怎的性情大變?平日少言寡語,今給主上出的此策也甚刻薄。”

  傅喬家傳儒業,是個實誠人,因此覺得莘邇此策冷酷無情,但早上令狐奉又是命令、又是鼓動地叫賈珍去辦這事時,他雖未像曹斐那般助力慫恿,卻也僅是在旁拱聽而已,半句勸阻也無,究己本心,實也是不反對的,是以這會兒責備莘邇的話無顏去說。

  人孰無私?況今亂世,朝不保夕,為了自家的性命、利益,犧牲掉他人,實屬尋常罷了。豈止是犧牲掉某些人,連整個國家也可棄之不顧,江左乃至隴州的不少士人放浪形骸,即使姓為高門、身有才干,也堅決不肯出仕,緣由何在?很大的一個方面就是為了保全自身。

  令狐奉干笑說道:“子明為了大家,甘愿出奇制勝,他的付出咱們都不會忘的。”

  “出奇制勝”四字,是誰都沒有想到令狐奉會用的,舉座啞然,皆不知該如何接話。

  左氏哄睡了孩子,也在場,柔柔地跪坐在帳篷的角落,心中想道:“要非為了樂兒和婉兒,阿瓜也不會出這個主意。唉,就是有些對不住子明,但阿瓜對此事也是很內疚的啊。”

  人皆有私而又人皆有情,推賈珍入火坑是不得已之舉,莘邇亦很慚愧。下午左氏給他換藥時,周邊無人,他忍不住說了些心中的歉疚。兩人說了好一會兒的話。

  “為了樂兒和婉兒”云云,并非全為托辭。大約是因被莘邇救下的緣故,令狐樂這些日與他甚為親近,時常領著妹妹令狐婉膩在他的身邊,兩小說些孩童的稚嫩話。莘邇孤穿到此,舉目無親,於其中頗是得了不少的安慰。他本就憐憫這對小兄妹有個惡父,曬暖無聊時便會偶爾做個小玩意給他倆,一大兩小倒是處出了感情。

  充足的野味不是每天都能打到的,部落里施舍似丟給的那幾個胡餅也非常常都有。大人還好點,令狐樂、令狐婉兄妹兩個孩童正長身體的時候,營養跟不上,面黃皮瘦的,蜷縮無力,與那些皮糙肉厚、追打玩鬧的胡奴小孩相比,著實可憐;吃是一方面,大漠上的秋季,晝熱夜冷,溫差很大,帳中只有幾張氈席,席地裹衣而睡,便是大人也熬不住,更別說小孩子了,想想就叫人心疼。總而言之,莘邇此策之所出,固是為了自身,也有為了令狐樂兄妹兩條小小性命的緣由。

  令狐奉打破沉默,神神秘秘地說道:“我已思得一絕佳良策,今有子明為我前驅,至多旬月,赤婁丹部的五千精騎就必能為我所用!卿等就等著跟我再享尊貴罷!”

  傅喬不想說話。曹斐連連點頭。

  莘邇問道:“敢問主上,是何佳策?”

  令狐奉含笑不語,不肯說。

  莘邇注意到曹斐一副深以為然的模樣,心道:“老曹看著像是知道令狐奉的‘佳策’。令狐奉這廝,還是信不過我等!”

  令狐奉其實連曹斐也信不過,只是昨日打獵回來時,因見曹斐似有離心,為堅定其念,不致潛逃,所以才把近日苦心思得的“良策”私下告訴了他。

  莘邇等人里邊,曹斐是令狐奉目前最為看重的。傅喬、賈珍,清談、貴游而已,手不能提,肩不能扛,連個獵都打不了,錦上添花,作個門面可以,當下落魄,卻是不能送炭,唯有曹斐的猛鷙才是眼下不可或缺,極需依仗的。

  至於莘邇,能騎善射,也有武勇,可眼下重傷未愈,要非表露出了耿耿的忠誠,早就被令狐奉嫌為累贅了。不過昨夜莘邇的一道上策,使令狐奉對他的認識大為改觀,發現他“也足智多謀”,既然有了更大的用處,他以后的日子想來應會好過得多了。

  至於令狐奉的“良策”,要說起來確是可行,只是得有前提,那便是禿連赤奴不能繼續冷遇他,連禿連赤奴的面都幾乎照不上,再有佳策也是無用,適得莘邇的主意解決了這個難題,他接下來就可用行此策了。

  見問不出令狐奉的計策是何,莘邇也就罷了。

  等到天快亮,賈珍一瘸一拐地回來了,令狐奉倒履相迎,關懷備至。賈珍怨恨地看了眼莘邇,栽倒氈上,把頭蒙住,誰也不理。令狐奉和幾人尷尬地對視了下,拉起左氏躡手躡腳地出去,回自己帳中補覺。傅喬脫下珍愛的鶴氅,輕輕地幫賈珍蓋好,幾人無話,也各自睡下。

  莘邇背上有傷,不敢平臥,趴在爛氈上,聽到賈珍在小聲地啜泣,間或因痛而壓抑著吸口涼氣,心道:“算是把他得罪狠了。老兄,我也是無可奈何,方用此下策啊。”

  次日,禿連赤奴遣了親信過來,請他們換帳居住。

  諸人一躍升格到了胡人貴族們居住的片區,乃是澤邊這片屬赤婁丹部所有的大牧場上最好的地段,附近有丘陵,能擋風,離水也近,處在普通族民和奴隸帳落的環繞中,安全系數也高;環境干凈,參差種了怪柳等植,不復臭氣熏天,風中帶著近木遠草的清香。

  帳篷大了很多,用料厚實,支撐的木圍和架子被掩在間層,帳壁上繡著艷麗的圖案,不用掀帳幕,推開壁上的窗,其內就寬敞明亮,起臥用具齊全,地面平整,鋪陳毛毯,毯上也有繡圖,好看又綿和。

  禿連赤奴很大方,不止給他們換了住地、帳篷,而且一下給他們了三個大帳,令狐奉一家住一個,莘邇三人住一個,賈珍獨住一個。

  令狐樂兄妹高興地在帳里跑來跑去,見到新鮮的東西,脆聲喊左氏去看。

  曹斐摸摸地毯,拽拽壁垂下的羊毛流蘇,按按矮榻,提起擺放在榻前的長靿靴往腳上略作比劃,嘖嘖說道:“這帳是連夜趕建的吧,此前沒有見過。”

  禿連赤奴也在這片區域中住,曹斐此前跟著令狐奉來過好幾次,印象中沒有這個帳篷的存在。不止這個帳篷,給他們的這三個帳篷都是昨晚趕建的。

  胡人放牧為生,為了方便改換牧場,制作的帳篷都是可以拆卸收攏的,遷徙時,取下外氈,疊起支架,捆置於車上,輕松帶走,需用時,尋常小帳,三兩人就能很快搭起,這等較大的帳,也不過個把時辰就能建好。

  逐水草而居的六夷住易拆建的帳篷,髡頭不蓄發,穿窄袖滿檔的褶袴,著長皮靴;定居農耕的唐人住土木宅院,束發結髻,穿以寬敞為尚的襦裙,著履或屐;唐、夷截然不同的習俗涇渭分明,說到底,實則都是各自生活環境所造成的,或用后世的話,是兩種文明形式造成的習慣的不同。

  髡頭方便野外生活,褶袴、皮靴方便乘馬并及在春夏或雨后深茂的草中泥地上行走,如果換成唐人的襦裙,莫說雨后、泥地,只清晨草叢上的露珠就會浸得衣履濕重難行了,這一點,傅喬這些日是深有體會。令狐奉等人尚好,雖非全套胡服,但也不像傅喬下著裙履,均是胡袴皮靴,騎馬、行草都較方便;說起騎馬,前些日乘馬逃亡時,裙下穿著唐人慣著的開襠褲的傅喬,簡直被折磨得欲仙欲死,到了這里后,緩了好幾天才過來勁。

  隴州最早是六夷的放牧地,今之國都谷陰的舊城便是胡人所建,數百年前,帝國才在這里開郡設縣,時至於今,州的邊境和內地仍還有大量的六夷與唐人雜居,是以包括傅喬在內的諸人都熟知胡俗,對他們能很快地搭建起幾個大帳篷并不奇怪。

  住的好了,吃的也好了。

  禿連赤奴調了兩個小奴專給他們做飯,并在當夜,宴請令狐奉等人。來這里差不多一個月了,總算有了點“貴賓”的意思。

  諸人換上赤奴給他們備下的新衣服,唯傅喬依然唐服,簇擁著神色陰沉的賈珍,興高采烈地前去赴宴。莘邇沒法去,留了下來。

  左氏也沒去,在帳里照看兩個孩子。令狐樂換了居處的新鮮感過去,嚷嚷著找莘邇玩,令狐婉也嘰嘰喳喳地叫“阿瓜,阿瓜”,左氏無法,只好由他倆人去了。

  隴地的百姓因與胡夷雜居,故多染胡風,然也僅限於衣食,畢竟褶袴、靴子穿起來的確便利,胡炮肉、酪漿、馬奶酒,初嘗不慣,吃喝多了也挺美味,但在男女禮俗上,尤其貴族高門,奉行的仍是唐儒,亡命以前,左氏總在深宅,便是令狐奉的近臣也極少接觸,對莘邇亦較陌生,隨著這些天的相處,才逐漸熟悉起來,換藥時,如無別人在,兩人時或也會有的沒的聊上些許,如那天莘邇對她懺悔便是。孩子去找莘邇玩,左氏還是很放心的。

  她走到帳門處,看兩個孩子進了莘邇住的帳篷,自己回帳也無事做,便掩裙坐下。

  一晃在胡部已近月,來時初秋,此時仲秋,瓦藍的夜空中,月漸圓滿,灑下清輝,落於棋布左近的帳上。

  左氏悵然心道:“夫君謀位不成,我從他流亡沒甚要緊,只要兩個孩子無恙便好,只我的阿翁、阿母,兄弟姊妹不知怎樣了?初嫁我與夫家,阿翁是想攀附貴親,卻怎么也沒料到反致禍宗族。”

  謀逆之罪,株連是必不可少的,且那令狐奉驕橫跋扈,在兄長前任定西王薨后,欺侄子令狐邕年少,沒少作踐他,甚至明目張到宿留后宮,邕恨至嚙血,而今他大事未成,狼狽奔竄,左氏的父母宗族大概與莘邇等人的一樣,現早被令狐邕殺之泄憤了。

  想及此,左氏哀泫,舉望明月,心道:“宗族若覆,阿翁阿母撒手而去,由茲便棄我在世,無依無靠了。”甚感孤苦,只覺風寒蟲悲,聽到令狐樂兄妹從莘邇帳中傳出的笑聲,蔥指撩袖,拭去眼淚,又想道,“我殘軀不足惜,可怎也要護住樂兒、婉兒!”

  許是愛惜賈珍,這晚禿連赤奴沒讓他侍寢。令狐奉等人飲罷歸來,余興猶高,先周到地送了賈珍回帳,然后聚在莘邇三人住的帳中。這會兒令狐樂兄妹已經困乏,回去由左氏摟著睡了。

  令狐奉借著酒勁,叉腰立在莘邇床前,對他說道:“赤奴今晚招待得很殷勤,連連勸酒,呼我為‘公’!阿瓜,我明日就去給他說我良策,此策得行,阿瓜,我記你首功!”

  莘邇伏在榻上,費力地扭抬著臉,心道:“也不知他究竟是何‘良策’?”問道,“主上有把握禿連部大會聽從主上的此策么?”

  令狐奉弓腰湊近莘邇的耳邊,說道:“你知那赤奴為何會與我結為香火?”

  “小臣愚昧,不知。”

  “因為他有求於我!”令狐奉直起身,拿手指劃了個圈,說道,“這豬野澤的周邊,赤婁丹不是最大,只能排第二。那最大的部落叫賀干,與東邊的秦虜有關系,得其助濟,良弓甲械,皆勝過赤婁丹,所以赤奴打不過他們,占不到好牧場,年年還得繳納羊馬,并由他們選揀族人,給他們當奴作婢;為與之抗衡,所以赤奴求到了我的門下,只是此前…。”他大氣地揮動手臂,“我要謀大事,顧不上幫他。”

  莘邇心道:“‘東邊的秦虜’,說的是隴以東、關中的戎人秦國吧?那秦國居然與豬野澤畔的胡部有來往?這顯是欲謀隴州,所以在此處埋了個釘子啊。”由豬野澤向南,越過大漠,行不多遠就是定西國的王都了。秦國若是來犯,正當隴地全力在東界抵御之時,豬野澤這里突然趁虛殺出一支胡騎,直奔王都,就算對軍事不太了解,莘邇也能料到所會導致的嚴重后果。

  只是假想一下兩處胡人響應,數千胡騎呼嘯卷襲的場景,莘邇就不由悚然。十余年前,隴地有次夷亂,據腦中的記憶,胡夷的騎兵轉戰迅捷,凡到之處,直若蝗蟲過境,片瓦不留,死傷遍野。見令狐奉卻似渾沒將之當回事兒,莘邇真不知他是心大,還是被權力迷昏了眼,此前居然不顧!

  莘邇壓下繁雜的情緒,繼續聽令狐奉說話,聽他說道:“現在我能幫他了。”

  莘邇問道:“這么說,主上的良策是與此有關了?”

  “阿瓜,你聰明,冰雪聰明,一猜就著!不錯,我的這個良策正與此有關。”他又把身弓下來,說道,“能使他得利,幫他除掉大患,他為何不從我策?”

  莘邇心道:“什么良策,能幫禿連赤奴除掉勁敵?”想不出來,說道,“如此說來,主上的此策他肯定是會用的了,只是,既已幫他除掉大患,他已得利在手,小臣擔憂,那他還會再幫主上還都么?”幫令狐奉奪位,是需要派兵的,這可是實打實的付出,那禿連赤奴會愿意么?

  令狐奉笑了起來,指點莘邇,說道:“阿瓜,你雖然聰明,還是太年輕了。我告訴你,這世上之人,咱們唐人也好,他們胡夷也罷,吃的不同,穿的不同,住的用的不同,但有兩個字卻是相同的。你知道是哪兩個字么?”不等莘邇回答,自答道,“‘利益’!”充滿信心,“只要我給他足夠的利益,他為何不幫我?可惜族人的性命么?族人對他,攫利的鷹犬而已!”

  禿連赤奴若是視族人為滿足個人利益的工具,那么令狐奉視莘邇等人又何嘗不是如此呢?胡夷與唐的強雄在這方面毫無不同。

  通過令狐奉的這番話對這個時代加深了印象的莘邇默然不語。弱肉強食,肉食者多為己利謀的道理亙古不變,可前世畢竟不如此世顯得這么直截了當。

  令狐奉說道:“我不僅能讓他心甘情愿地幫我,待登上王位,我還能使他再如以前那般,狗一樣地伏在我的腳下!”顧問曹斐、傅喬,“你二人信么?”回答他的是陣陣鼾聲,曹斐兩人已然醉眠。

  令狐奉無趣地回過頭,對莘邇說道:“你睡吧!明日等我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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