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件事羅彬瀚已經忘記很多年了,那就是他討厭自行車。雖說在場合需要時他也會表示自己對騎行運動(或者蹦極、游泳、馬術、高爾夫、水上摩托)極為熱愛,好跟正在交談的對象親親熱熱地打成一片,實際上他根本不耐煩干這些,寧可去聽周雨解釋他們如何鑒別那些發神經的病人是否在麻醉手術前一小時偷喝過牛奶。
自行車是特別的。跟其他表面有趣實則枯燥的運動項目不同,自行車跟他是純粹的私人恩怨。總有一天——換句話說,等眼下的風波徹底過去以后——他一定要叫李理幫忙入侵俞慶殊的手機云盤和移動硬盤,把那些他十歲時騎著自行車狂摔的鬼視頻刪個精光。
十歲時的他怎么能想到未來還有這樣一天:把左腳向前抻直虛懸,只用右腳狂蹬踏板;右手裝模作樣地搭著扶把,其實是純粹的修飾動作,連彎都不能彎一下,全靠左手把控方向。這姿勢說來簡單做來難,他都不敢想這會兒自己在外人眼里是個什么樣。
然而,米菲對于自行車平衡性的疑問是有道理的。這種構造簡單的人力機械一旦運動起來真是神秘莫測。他發現自己這么干竟然完全行得通;車輪飛馳前奔,并不在乎動力是從踏板哪一側提供的;車把是省力杠桿,高速運動時幾乎沒有阻力,單手其實也夠用了;真正的要點無非是叫他自己設法保持平衡,這點對現在的他不算太困難。于是突然之間,他變成了玩自行車特技高手,不禁令他想起前夜和李理那番關于物理摩擦力問題的談話。承認這點不怎么光彩,但說實話,他和李理停止吵架還不到一個小時,他已經感覺怪空虛的了。米菲這個小怪物說起話時就完全是個外賓。
“我們已經駕駛了十四分五十秒。”它掛在把手上搖晃著說,“我估算的結果,移動了四千五百米左右。”
羅彬瀚沒空搭理它。他必須時刻留神盯緊路況,才能勉強應付單眼視覺給他帶來的障礙。可他對這一帶的道路并不熟悉,也沒有地圖可供導航,只能按著大致的方向走。幸而中途他看見了路旁的河道,那條已不再被蓮葉覆蓋的河,于是他就盡量挑貼著河道的路走。這樣一來他走的多半不是直線距離,但也沒什么更好的辦法。
途中他有幾次停下來,辨認方向和道路,還想試著找一找附近有人的建筑,好確認自己是否已經脫離了電磁干擾的范圍。可是去往洞云路206號的方向是在朝更偏僻無人處走,因此他什么都沒找到,而這也就更顯得那些白色工房可疑。為什么它們非得建在那兒呢?難道那個地址還有什么特別之處?真要是這樣,法克又怎么會允許留著它?
每當他停下來觀望,或者碰上一段較為平穩的直路,他的思潮都為這些疑問而起伏不定。有個念頭在他腦袋里頻頻閃現,就如米菲最開始告訴他的那樣,眼下的狀況是透著幾分古怪。
匣子是在他靠近時打開的。甚至可以說,是它主動打開了。他剛拿到那張卡片,電磁干擾就讓他和李理失去了聯系,這一切的時機難道不像是某種刻意的設計嗎?也許,周溫行只是單純地借用了一個帶電磁干擾功能和影子識別功能的盒子,用來存放他最緊要的秘密;又或者這本身就是一個陷阱。
洞云路206號是一個正等著他送上門去的陷阱。這個念頭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清晰,但他依然在沿著河道前進,因為他不愿意放過這個機會。不管怎樣,他得親眼去看看那里是否有異常,最差也得確認電磁干擾的影響范圍。如果屆時那里風平浪靜,或者變成了無人的空房,他絕不會冒險闖進去,而是等情況清楚后再行動。他可以先叫米菲去打探情況,或者先設法聯系上李理,和她好好分析分析這個錯誤究竟是發生的:赤拉濱到底是怎么騙過了她?那白色工房里究竟有什么秘密?也許這真的是個陷阱,但他也不見得就要老老實實一腳踏上去。他只是得更了解這個新敵人。
前進的路上他不斷跟自己強調這些理由。它們確實都是真的,可他心里還有一個更低沉更隱秘的聲音,說著另一番不宜點破的道理:從純粹功利的角度看,他現在已經沒什么用了;他的傷勢在短期內難以好轉,他能提供的關于影子的情報和經驗都已耗盡,而這個叫做赤拉濱的人——很可能就是影子羅得的制造者——應該是個搞技術的人。他也是受血者的概率很低,精通某種科技力量的概率卻很高,這樣的人應該讓蔡績,甚至是昂蒂·皮埃爾去對付。只要他們能鎖定這個人,了解這個人的情報,剩下的工作已經不會再落到他手上了。
所以,即便他真的踩中了某種陷阱,對于局勢發展也不會有根本性的影響,本質來說他不過是在替真正重要的人提前趟雷。要是他順利把地雷掃出來了,那么皆大歡喜;要是地雷提前炸了,他們也保住了下個階段的種子選手。
最后一次停下檢查道路時,他突然想到了另一種解釋,是關于匣子的打開設置的。
“蔡績。”他喃喃地說。
“那是誰?”米菲問,“他和你在找的赤拉濱有什么關系?”
“那匣子原本可能是給他準備的。”羅彬瀚整理著自己剛冒出來的念頭,“那匣子的打開條件…我想,可能是給蔡績準備的。這是周溫行專門留給他的陷阱。蔡績一直躲著他,也許他已經知道了這件事,所以才準備了這個陷阱,要把蔡績引去赤拉濱那邊。”
“可匣子是你打開的。”
“這是意外——他本想在某個時機讓蔡績打開匣子,結果我殺了他,把匣子拿走了。”
“為什么你也能打開?”米菲問。羅彬瀚沒回答,于是它又問:“這是不是代表,你正趕去的地方對我們非常危險?”
“對我。”羅彬瀚說,“如果這匣子的原定目標是蔡績,他們應該沒想到還有你參與。你可以成為我們的秘密武器。”
“我也可以退出。”米菲說。
他們沒有很多時間能拿來浪費了,因此羅彬瀚極其簡潔地向它申明利害:如果這顆星球完蛋了,它也沒有足夠時間和資源進化到能逃離大氣層的水平,只能成為別的東西的盤中餐,或者落到某種更糟糕的境地里去。而即便它僥幸活下來了,在這顆被怪物覆蓋的星球上獨霸一方,早晚也會被前來清掃垃圾的無遠人干掉。法克和荊璜會知道它沒有遵守要照應他的承諾,那時它就有罪受了。他也不是故意要為難它,如果現在還有得選他寧可要別人來幫忙,但現在的局面就是非它不可了。所以,它不可以退出。
“那么事后我能得到什么?”米菲問,“我不能得到任何報酬嗎?”
它提出的問題叫羅彬瀚有點驚奇。他從不知道這個生物是否真的有類似不滿甚至憤怒的情緒,但現在他必須慎重考慮,因為一味的威脅對他們這個脆弱的臨時同盟并非好事。他慎重地想了一想,然后說:“等這件事解決以后,我可以放了你,讓你去找個沒人的地方自由生活。”
“這件事解決以后?”
“也就是說等我們把無遠人搖來幫忙以后。”羅彬瀚重新申明道,“你得在他們的監管下被放生,而這是完全可能的,他們中的那個0312就并沒為難你。只要你別在我們這兒隨便吃人,我就對他們說這是荊璜的意思,要請他們把你放去隨便哪個野地里。你可以自由地干你想干的事,當然,這恐怕也得在無遠人的監督之下,但肯定比你現在自由,對吧?可如果你現在不愿意幫我,我就只好自己去。我死了對你又能有什么好處?”
米菲的管狀口無聲地搖曳了一會兒。“同意。”最后它說,“但我會自己判斷危險等級。”
“我不會逼你去硬闖火線的。”羅彬瀚說。他心底隱隱懷疑米菲已經在玻璃缸里預留了一部分粘液物質——算是它的一部分自我?還是某種意義上的后代?——但這并不影響跟著他來的這一部分要冒很大風險,它理當在乎自己的小命,也理當得到回報。
臨時協議達成了。羅彬瀚丟下自行車,向著路旁的灌木叢走去。騎車趕來的路上他已經察覺了,這條路和他上次來的方向不同,但卻很符合當初蔡績跟他描述過的景象,畢竟這一次他是沿著河道走的。
他艱難地穿過密不透風的灌木叢,來到河道的盡頭處。原來這是一處坡頂,豐茂的草地斜插向下,通往那片濃藻如墨的湖水。棧橋殘骸就在百米開外,在那里他曾和李理爭論過死后復活的可行性,車軸草叢和幾塊露出的碎水泥仍是上次來時的樣子。而沿著立足處一路眺望至對岸,他也終于辨認出了所謂的“蜥蜴腳印”;棧橋的位置是腳跟,對面蜿蜒凹凸的岸線勾勒出四根圓短的璞趾,如白紙盒般的幾間廠房就躺在兩根腳趾中間。
那個帶有抽象蠶蛾雕飾的噴泉池也在原地,隔湖相望時小如豆粒,辨不清楚細節,但頂部噴濺的涌泉已經不見了。有好幾個人站在廠房前的場地上,垂手耷肩,無所事事,都在互相說話或是漫走閑逛。羅彬瀚抬頭看了眼太陽,估計自己最多花了半個小時,現在絕不到午休時間。
這種狀況不在他原先的假設里。顯然,這里也受到了匣子的影響,看來電磁干擾范圍至少有十公里,意味著整片新舊工業區都會受災,連市區邊緣恐怕也難以幸免。在事實面前,他不能再心存幻想,只能接受他跟李理已闖下大禍,而且主要是他闖下的。可現在不是懊悔的時候了,眼前的情形實在叫他想不通。
這個窩點——假如周溫行的確有個名叫赤拉濱的同伙,并且眼下就藏在這些廠房里頭,那它確實可以被稱作是窩點——完全沒有一個窩點應有的樣子。廠房里的人沒有半分即將撤離的跡象。所有待在外頭的人都閑著,連保安也在敞開的玻璃門后來回晃蕩,不時把腦袋伸出來左右張望。那樣子根本不像在警戒,更像在納罕,跟任何突然遭遇辦公樓斷電的上班族沒什么兩樣,只不過沒人拿出手機來消遣罷了。
羅彬瀚只看了一會兒,又退回到灌木叢里,借草木掩護繞了半圈,從另一處地勢低矮而隱蔽的位置回到湖畔。這次他很留意廠房的邊角偏僻處,想知道是否有潛伏的哨兵正在監視環境;他沒有發現放哨者,從廠房內走出來閑晃的人卻更多了。轉眼間他們三五成群,紛紛在青草地上抱團坐定,輪流舉起手說話,時而也有人站起來手舞足蹈,甚至互相激烈爭吵。才過了不到幾分鐘,有幾名吵架者竟擺出要比劃拳腿的架勢,直到被身邊的人強行拉開。
如果這些人全都是在表演,那未免也有些太投入了。羅彬瀚蹲伏在一株柳樹的陰影里,觀望這些人逐漸分成了兩邊,還有零零散散的站在邊上圍觀。他滿肚子都是疑團,想不明白這些家伙究竟在做什么。難道他們還沒意識到出了什么問題?或者他們根本就不知內情?赤拉濱只是雇傭了一群普通人在這里天天上班?可如果是這樣,他們此刻又互相爭吵些什么?
他開始潛近廠房。此時烈日當空,湖畔區域又很空曠,想不被發現只能貼著遠處的樹叢繞遠路。這對如今的他并非易事,可好在時間已不像先前那樣緊迫——他確信這幫人根本沒有逃跑的意思,也不打算戒備任何入侵者。如果此處真的是個陷阱,那致命機關也只會在廠房內部而非外頭。
當他滿身汗水與零碎枝葉地抵達中央廠房后側時,那些坐在草地上的人仍在爭吵;他們吵得真情實感,火藥味隨著憤怒的叫喊遠遠傳播出去,連幾十米外的羅彬瀚也能聽見三言兩句。
“當然是你們的錯!”他依稀聽見其中一個聲音這么喊,“不然還能有什么緣故!”
另一個更輕但更激動的聲音開始和他爭辯。“我們沒有人違反規程。沒有!我就把話放在這里了!沒有人!是你們的人動錯了主意!你以為先倒打一耙就能了事?”
“這件事必須上報。”
“那就去啊!看看是誰怕誰!”
在他們互相指責的功夫里,羅彬瀚已經摸到了廠房后側的外墻邊。時隔一月之久,這地方居然還沒弄上圍墻護欄。種種跡象似乎透露出此地主人的某些個性特征,要么又是一個缺乏本土常識的外賓,要么就是個粗心懈怠的疏懶鬼,對細枝末節完全不管。他貼著后墻走了半圈,確定這一側沒有可供進出的通道。
米菲從頭盔里探了出來。“他們在做什么?”它用游絲般細微的聲音問,“這是你們這一物種面對入侵的常態嗎?”
羅彬瀚噓了它一聲。他仍然不確定外圍是否真的沒有任何監視者,沒準墻上布置過微型探測器之類的。可他等了半天,唯一捕捉到的動靜仍是噴泉草地上越來越劇烈的爭吵,而且——他算是聽出來了,這些人的素質修養還真不錯——吵得相當枯燥無味,除了不時冒出些他不知意思的專業名詞和外文單詞,剩下盡是在指責對面的人違反規定。他們居然一個個地報起了名字,試圖證明對面的家伙劣跡更多。
他本想認真探聽幾句底細,結果半途就走神了。真的,聽這些人吵架純屬浪費時間,他們從誰占用過透射電鏡一直吵到誰亂調了試劑庫溫度,最終高潮則落在了最可恥的偷盜行為上,因為有個人竟然偷用過別人的飼養組。此人轉眼間就成了嫌疑最大的焦點,不得不向許多個聲音同時分辯自己的清白。
羅彬瀚懶得再聽下去了。他低頭見米菲聽得興致盎然,不知不覺已長出了第六只耳朵,于是掐住其中一根長長的收音管,殘忍地拽到自己嘴邊。“別管外頭這幫呆子了。”他對著米菲的長管耳朵發號施令,“去探探里頭的情況。”
這次米菲沒有反對,大約認為這幫全心全意沉浸吵嘴的人對它并無太大威脅。它順從地溜入草地,平坦如一洼墨綠的積水,毫無聲息地流向了前門。羅彬瀚背靠白墻,默默等待,心里又開始想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身后吵架的這些人到底在搞什么?他們完全不像是一群魔王麾下的邪惡仆從,或是泯滅人性的瘋狂科學家,純粹就是些實驗室里干活的呆子,普通得出奇,無聊得搞笑。赤拉濱召集這么些人是準備研究什么?難道還準備搞出某種癱瘓李理的秘密武器?
米菲回來時明顯有點得意,搖曳蠕動的姿態儼然是只打了勝仗的蛞蝓。“我把一樓的防御清空了。”它說,這并不是羅彬瀚吩咐它做的事,“你現在就可以進去。”
“你把那些保安怎么了?”羅彬瀚警覺地問。
“那個保安。”米菲糾正道,“只有一個在底樓。他站在門里看熱鬧。我繞到頂上遮住他的臉,讓他窒息了一會兒。不過我猜他很快就會醒。”
羅彬瀚沒說什么,只是貓著腰,盡可能快步溜進前門。他有點后悔沒跟米菲說清楚就叫它去探路,可也沒什么立場怪它自作主張。作為一個能自由生成器官的生物,米菲當然不會明白他們這些離不開呼吸道的物種有多容易意外死亡。
草地上的呆子們還忙著吵架和拉架,沒人特意往前門的方向看,但附近的其他建筑里可能還有別人,隨時會出來瞥見他,因此羅彬瀚冒險快跑了幾步,如一道灰煙被急風吹進縫里,神不知鬼不覺地鉆進了廠房內部。里頭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連應急燈光都沒有,這倒也在他的預料中。
他躲在安靜無人的黑暗里,一邊等腿上鉆心的劇痛緩和下來,一邊摸索著尋找被米菲撂倒的保安。他首先摸到保安的鞋子,便順著往上摸了摸心跳和脈搏。這人沒死,并且已經有點要醒的架勢。他立刻脫下自己的外套,用刀切斷袖管,塞進對方的嘴巴里,接著又把對方的手腳綁了個結結實實。等他干完這一切,對方也徹底醒來了,發出模糊的呻吟。羅彬瀚拿刀背按在他脖子上,讓他能感覺到刀刃對皮膚的壓力。
“別亂動,”他在黑暗里說,“先回答我幾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