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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1 余歌(中)

  一個幽魂站在對岸,在青綠交接的混沌之處。它是羅彬瀚借著一點搖曳的樹影幻想出來的,卻有奇異而豐富的細節。它的頭發不再披散著,而是像蔡績屢次描述的那樣盤起;不再穿著校服,而是淡紫色的針織衫;它的鞋底尚有雨后庭院中的淤泥,手上還沾著描繪花園之夢時殘留的顏料——這一切都讓羅彬瀚驚覺:他對周妤的印象總停留在學生時代。其實她也跟他和周雨一起長大了,就算是到年齡停止的那一年,她也已經是個成人,而非那些神話里永葆青春的仙女。

  如果她也跟他們一起長到三十歲,她可不會像仙女那樣永遠在山林泉水邊嬉戲玩耍,摘點野花編個花環,而是忙著干她自己的事。她會繼續搞她的繪畫,會聯絡畫展和買家,沒準還知道怎么收錢給別人上課。所以,當她有了另一種意義的權力時,她自然會組建她的班底。“班底”這個詞放在周妤身上有點好笑,可這個事實他必須接受,因為那些在令人不安的怪異護士,那些替她打聽梨海市消息的人,還有蔡績,他們擺明了就是周妤的“班底”。

  “肯定是她。”他對李理說,“長相上就錯不了。”

  “昨晚我們并沒有聽到多少精確的長相描述。”

  “用不著說那么多沒用的。我才不管鼻子高不高,嘴巴大還是小,雙眼皮還是單眼皮,這些都是屁話,是個人就差不多。可那店主一說她像個沒血色的女鬼,我就知道是她了。”

  “這世上也有氣質相似的人。”

  “你要是見過她就知道了。”羅彬瀚說,“還有她說的那些話,那不積德的嘴臉果然是她。”

  “您也有這樣的遭遇嗎?”

  “我要好些。”羅彬瀚承認道,“當著周雨的面她好歹裝一裝。不過她肯定能說得出來。”

  “她把自己扮演為一家醫院的運營者,您怎么解釋這個行為?”

  “她肯定覺得這頭銜比典獄長好聽點吧。”羅彬瀚說,“你也應該聽得出來,那地方號稱是醫院,其實是拿來關他們的。昨晚跟咱們說話那個只不過是因為改造態度良好。這就是我的看法。而且…沒準她是想到了周雨。她可能覺得在自己的地盤上演一演周雨的角色也挺有趣的。”

  李理沒再接話,可能是覺得這部分有點太私人了。而羅彬瀚的思緒已經自顧自地沿著這條線索鋪陳開。這理論能解釋很多事情,比如蔡績為什么認識周雨——他的幕后老板當然會要求他去關注周雨,甚至是保護周雨;還有蔡績當初為什么總躲著他,顯然周妤也不想把他卷進麻煩里;再有昂蒂·皮埃爾這個人——她的那古怪的舉止不也很像是蔡績提起過的護士們嗎?何況她還干掉了羅得。如果羅得和蔡績的來歷差不多,那就證明她能應付得了醫院里的病人,搞不好她真的在那里工作過。

  一切痕跡都合上了。他離真相從未這么接近過,而那實在令人感到五味雜陳。到頭來,他身邊潛伏著的許多秘密都和一個已經去世的朋友有關,他把所有推測都告訴李理,希望她能明白那種感覺。

  “這些情報確實提出了很有意思的問題。”她說。

  “是啊,死亡到底是什么?”羅彬瀚問,“只是躲到活人看不見的地方去?就像是從塵世脫離,但還能時不時寄封信回來?如果只是那樣,我們還有什么必要關心活著時候的事?”

  “我不是指這個問題,先生。”

  “那還有什么問題?”

  “究竟是誰把羅得變成了你看見的樣子?從我們知道的時間推算,這無疑是0206死后發生的事。”

  “是啊。”羅彬瀚心不在焉地說。他還在想那個死后的世界,過了好一陣子才漸漸明白李理是在說什么。

  “你說得對。”他從車軸草叢里坐起來,“他是怎么做到的?”

  “我們應該問,是誰做到的?”

  “周溫行。就剩他干得出來了。”

  “我只能說我懷疑。”

  “0206不會跟他共享技術的,是吧?我也這么覺得,我不說那個東西懂不懂無遠人玩的把戲,他們可不像要好到那種地步。”

  他皺著眉考慮這件事,把一塊塊棧橋殘留的碎石丟進湖里。水面波瀾四起,幾只蜻蜓迅疾地繞開了。

  “幫手。”他說,“另一個無遠人?”

  “我們得先明確一件事,是否所有無遠人都懂得使用影子血的技術?”

  這不是他們能給出確鑿答案的問題,但是羅彬瀚有一點自己的感覺:0206肯定有些其他無遠人沒有的本事,不止是留在基地的無遠人不會,甚至連死秩派也不會。他掌握的東西遠在他同黨之上,正因如此0305才那樣看待他。

  “是站在那一邊的人。”他說,但是他自己也沒法把這個范圍說得更清楚了。“你懂我指的是什么。而且那會是個搞技術的人,不是念咒語的人。”

  “我們先別這樣說。”

  “怎么?你覺得那是個矮星客?跟…跟阿薩巴姆一樣的人?”

  “我只想說使用技術的人不需要是懂得技術的人。您是看見過魔法生物使用家庭電器的。”

  “還搞壞了好些家電呢。”羅彬瀚說,“我倒想知道他在無遠基地里是不是也這樣?”

  “我們最好也不以他為一般標準。”

  “那么我就不知道了。”羅彬瀚問,“你有找出什么痕跡嗎?任何你覺得可疑的人?有人給我公司里的那個打錢?”

  “我想這種事發生的可能性很小。”

  “可他到這里以前總得花錢吧?吃的穿的,或者坐個車,買本書,他那賬戶里的錢是哪兒來的?你能追查到流水吧?”

  “從我追蹤的跡象來看,他最初使用現金交易。”

  “所以盜他的銀行賬戶也沒用?”

  “是的。”

  “我們早該把現金廢掉了。”羅彬瀚惡狠狠地說,“罪惡都是從實體貨幣來的。”

  “他可能還持有一部分虛擬貨幣。是匿名交易,除非有足夠的參考信息,我不能鎖定到他的賬戶。”

  羅彬瀚只好哼了一聲。“我們再找找吧。沒準等他快死的時候,那位好幫手就現身了。”

  他并沒多少把握。一起干壞事的同伙可以是朋友,但也可以是同事,而這兩者可是天差地遠。0206死的時候周溫行也在場嗎?所有可能知道答案的人都沒告訴他這點。

  但至少有三個人肯定在場,那就是0206,荊璜,和那個真正殺死0206的人。而那第三個人,一直以來他以為自己根本不認識的人,到底是怎么卷進這場謀殺里的呢?以前,不知是怎么回事,他總下意識地認為那人殺死0206是為了荊璜,它顯然是荊璜的朋友,至少得是荊璜的朋友的朋友,否則怎么愿意幫助他干這么一檔子事?但這是錯的,它不必要是荊璜的朋友,只要是0206的敵人就行了。

  再也沒有比復仇更讓人喜歡的謀殺理由了。荊璜要復仇,另一個人也要復仇——只不過是為她自己復仇。如此一來這個隱居在地球的神秘劍仙終于露出了她的廬山真面目。也許劍仙這件事也全是鬼扯,畢竟關于0206死亡的細節全都是法克告訴他的。要是周妤要求隱瞞,那死光頭沒準還真就不站他這邊。

  現在,只剩下最后一個技術性問題,那就是一個死人要如何為自己復仇。她是跨越了生死的界限,如厲鬼到訪陽間那樣帶走了自己的殺害者;又或許,這場謀殺的地點被刻意模糊了,0206已通過某種方法降落到死者的國度里去,并在那里遇到了他的兩個宿命冤家。

  他深深地陷入了這些思緒里。當李理反復地叫他時,他甚至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

  “您在想什么?”她問。

  “沒什么。就是0206的事,還有那個死人才能去的地方。”

  “并非所有死人都能去。”

  “是啊,我知道。”羅彬瀚答應著,他不知道李理干嘛突然來這一句,“那地方聽起來就像是棵懸崖中間的樹。”

  “這是個奇怪的比喻。”

  “這難道不明顯嗎?有的人掉下去時被樹掛住,有的人沒有。”羅彬瀚說,“那地方就像是一種…墜落的中間階段?總之那和我們通常所指的死亡并不是同一個地方,除非掛在樹上的人繼續往下掉。”

  “我不希望您這樣想。”

  “為什么?”

  “您在暗示樹上的人并沒有真正跨過界限,他們還有可能重新回到懸崖上。”

  一時間,羅彬瀚無話可說了。他當然就是這么想的。

  “這只是個比喻。”

  “您也聽說過0305的事了。”

  “是啊,怎么了?”

  “許愿機環境被解除時,無限之城的居民并未加入到我們的宇宙中來。他們離去了。”

  “這是兩回事。那是個許愿機干的,這是…我不知道這算什么,但它是個約律類干的,這總沒錯吧?總的來說,這是魔法。完全是兩回事。”

  “我們不能斷言這其中沒有關聯。”

  “而且,”羅彬瀚接著說,“那座無限之城里的居民是虛構的,我的意思是他們從來沒有在我們的世界存在過,不是死了以后到那座城市里去的。他們就出生在那里,所以也跟著那兒一起走了。”

  “或者,”李理說,“這只是一個數據原型選取的問題。”

  “我不知道你的意思。”

  “您知道。剛才您談起天堂時,這就是您真正在想的問題——靈魂唯一性與實在性。假如在大腦意識之上確有靈魂這一概念,且它完全可以脫離肉體系統存在,我們就要承認本體和克隆體是兩個不同靈魂,或者一個靈魂能同時使用兩個意識——它和意識就如同底層系統和操作系統的關系。而一旦把數據生命也納入考慮——數據生命的意識也受靈魂支配嗎?它們能進入那座城市嗎?”

  “扯遠了,我們先不把魔法的事說得那么——”

  “我有靈魂嗎?”李理問,羅彬瀚只好緘口不語,“如果失去物質實體的依托,您如何區分我和那個已經死亡的原型?您承認我是她的復活嗎?”

  羅彬瀚只想讓這個問題溜過去,然而李理卻異常強硬地反復逼問。最終他只得說:“我不這么看。”

  “那么,我是一個獨立的生命,如果您承認我是生命的話。即便我有她某段時期內全部的數據,我沒有得到她的物質信息。構建意識系統的連續性被打斷了,即便我們在某個時間點上思想一致,你也不認為這意味著靈魂的轉移?”

  “不,你們只是很像。”

  “對外人而言我們如出一轍。拿任何一個熟悉她的人來同我談話,他們不會發覺區別。”

  她正在一步步推進自己的陣地。到了這時候,羅彬瀚已經知道她最終要指向哪一塊打擊目標。至此他還可以混過去,但他最終不得不說:“那還是不一樣的。不管別人是不是分得清楚。要是你的原型還活著,她就會知道不一樣。”

  “我不確定她真的會這么想。但既然您這么想,那么我們就得用同樣的立場談談那座城市里的居民。”

  “他們是被抓住的亡魂。我是說,在這件事上你得承認靈魂是存在的。”

  “或者,他們是另一種形式的數據生命。意識思維的克隆體。”

  “很新穎的想法。”羅彬瀚干巴巴地說,“跟那些念咒語的人說去吧。”

  “如果現在我擁有了一具可以看見的軀體——和我原型那具有著相同的構造,相同的外觀,只是替換了一個思考中樞——您會承認這是她的復活嗎?”

  “你不可能辦到的。你的本事比她大得多,塞不到我們這樣的血肉皮囊里。”

  “那么,即便您把那城中的某個居民拉到我們所在的這片土地上,用您的咒語和其他效用不可知的神秘材料——隨便地說,像是用蓮花和蓮藕吧——給了此人一具承載意識的肉身,您就可以斷言這是復活嗎?或者,這是您給自己造了一個熨帖心靈的木偶?”

  羅彬瀚隱隱有點生氣了。“你非要現在說這些不可嗎?”他壓著聲音問,“就非得是現在?”

  “我認為現在是最好的時機。”

  “說得好像我立刻就能念一個復活咒!”

  “到那時就晚了。一旦等您有了這樣一個咒語,我再說任何話都會像您耳邊的蚊子飛過。”

  “你想得太遠了。”羅彬瀚說,“而且是我想多了嗎?你對這事兒的反對不怎么客觀啊。我覺得你就是不喜歡和復活相關的事。”

  “是的。我不喜歡。在這一問題上我恐怕不會客觀。”

  “因為你不想看見你的原型復活?”

  “因為我的原型也打過一樣的主意。”

  羅彬瀚頓住了。他還沒來得及把這句話細細想清楚,李理又說:“我不會透露細節的,先生。那件事已經過去了。我只能說這是很危險的念頭。”

  “怎么?她搞砸了?”

  “幾乎。如果她沒有半途放棄,我認為后果是可怕的。”

  羅彬瀚默默注視湖面,積蓄的惱怒逐漸平息。“我們日后再說這個吧。”他妥協道,可又忍不住加上一句,“但這件事和0305干的不一樣,你也看到那個店主了。”

  “而您也聽見他親口說過死去的人無法踏足塵世——他自己本來就是特例。”

  羅彬瀚不言不語地閉上眼睛。他胳膊底下的車軸草已經被壓塌下,汁液滲進襯衫袖子里,讓他感到絲絲涼意,就像昨夜他坐在紙花環繞的幽屋中的感覺。當店主一點一滴透露出秘密里,雨城的氣息也從四壁中散發出來。有些時候他甚至感到自己就在那座城市里,在那城市中的一處小小店鋪中,只要他推開門走出去,所見的就不再是熟悉的街道。于是他真的這么問了,他問蔡績自己能不能去到那座城市。當然,他的意思是往返雙程的那種。

  絕不可能。對方立刻就這么告訴他,回答迅速得不加思考。這令羅彬瀚覺得他是事先就被警告過的,有人告訴過蔡績可能會被怎么問,又應該怎么回答。他旁敲側擊了幾次,想把話題往這方面引。這人實在言語笨拙,反應遲鈍——可偏偏該死的警覺。這家伙防他就像防一只趴在鴿籠邊的貓,就好像他曾去那個倒霉催的修車店里偷過錢。他直白地告訴羅彬瀚沒有任何辦法去那兒,那個他們叫做雨城或陰都的地方,不止是往返程的,連單程票都已售罄。那些搞鬼的儀式?已經全被廢除了,你要是有本事學到了其中一個,大可以去做,天知道會被送到什么樣的地方去。

  他只好退而求其次,問蔡績能不能見見他那位老板。結果對方也只是拿古怪的眼神瞧著他。“你想在哪兒見?”他對羅彬瀚說,“你又進不去那里。”

  “她可以來嘛。”羅彬瀚說,“就像你一樣?”

  “不行。”

  “為什么不行?”

  “不行就是不行。”

  “可你行啊。這是什么道理?”

  “…我沒有死過。”

  羅彬瀚好奇地瞧著他,看見他漲紅了臉,最后費勁地說:“我不是真的死了…我的身體還在這邊,所以還能回到這里。這是很特殊的情況…你別再問了!”

  他只好不問了。其實也再沒什么可問。雖說他對神秘學一無所知,可志怪故事里都是這么說的。永遠是人死后一口氣不散才能還陽。已經死了多年?準得先吃了定顏丹,或是睡在個肉身不化的風水吉穴里。連肉身都沒了?總得再用什么巧招造一個,用泥土,用蓮花,或者干脆就用別人的身體。

  那個恐怖的問題又悄然走近了。他的喉嚨里有炭火在燒,又想起羅驕天小時候去鄉下老家的事。他記得他們走到田埂邊,發現矮樹叢里有一顆血淋淋的公雞腦袋,剁口處被人可憎地插在樹枝上,圓睜著眼瞪他們。羅驕天嚇得哭了,很長時間里不能看見餐桌上的整雞。

  那個可怕的東西,最不加掩飾的死亡的證明——尸體會在哪兒呢?他又開始想這個問題,并且逼著自己不去想那個詞的具體意義。已經這么長時間了,尸體不可能還保存得很好。那座血肉的空屋已然坍圮,再也不容許別的什么人住進去了。但是靈魂——如果這塵世的一切都不過是某個完美世界的倒影,那靈魂呢?對于每個活生生的、充滿困境和缺陷的人而言,靈魂是否才是它的完美形式?這兩者能夠看作一體嗎?

  “我還得去找那個人。”他睜開眼說,“不是為了復活什么的。你知道,他這人是奇貨可居,在對付那只狼的事情上有大用處。”

  “他勸告過您要走開。”

  “我可以過去讓他再勸一次嘛。”羅彬瀚立刻說。他覺得自己可能聽見了嘆息聲,但也可能只是風聲造成的錯覺。

  “我也有一個勸告。”李理說,“于您當下著眼,或許一時難以茍同,但若肯展眼日后,稍作前望,這不啻于是我出自一切立場上能為您做的最佳考量。”

  “我懂。你準要說些我特別不愛聽的話了。”

  “是的,您準備聽嗎?”

  羅彬瀚可以發誓他原本是準備要聽聽的。他又不是沒聽過別人說難聽話。但他接下來卻坐直了身體,眼睛盯著對面。

  “咱們回頭再講我不愛聽的。”他抓起手機,讓攝像頭也立起來,“你先瞧瞧對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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