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要找的花鳥市場藏在一條地勢低矮的巷子里,巷口只貼著藍得發灰的塑料膜橫幅廣告,一不留神就要漏過去,給人的初始印象很差。不過,等鉆進巷口以后,迎目的就是綿延出去的花魚店錯落的盆景、鳥籠和金魚缸,組成一條狹窄而繽紛的夾道,遠遠通向盡頭冰藍色的塑料頂棚。就連鳥雀的嘈雜和活魚的腥氣在夏日里也是叫人愉悅的。羅彬瀚拉著俞曉絨在吊蘭和鸚鵡籠組成的屏障間穿行。周圍吵鬧的程度對羅彬瀚而言有點過頭,可俞曉絨卻挺滿意。她對扎成寶塔狀的富貴竹、會發出小孩笑聲的八哥,以及玉器店里各形各色的佛像都很又興趣。
“他臉上的笑真嚇人。”她對一尊彌勒佛雕像評價道。躺椅上的店主伸長了脖子瞪她。羅彬瀚趕緊把她拉走了。他們又往前走了兩步,找到一家看起來挺齊全的魚店。門前用塑料箱裝著各色金魚,氣泵里不斷涌出雪沫似的氣泡,一筐擠擠挨挨的大個兒草龜令人眼暈地伸縮著脖頸。看上去既可怕又迷人。
俞曉絨想去戳草龜的鼻子,羅彬瀚拍開她的手指,警告她烏龜咬東西時的頑固。他探頭往店里瞧了一眼,發現四壁都被架子和魚缸摞滿了。水光藻影在整個房間里搖曳,各種艷麗或奇特的魚群無聲地往返穿梭。一個荷葉形狀的漆木矮架蹲在角落,三層高低錯落的荷葉架盤上堆著各類水景石。
這里正像是羅彬瀚要找的地方。他走到矮架旁,摸摸幾塊帶有孔洞的湖石,又彎腰看了一個做成頭骨形狀的樹脂遮蔽物,有點拿不定主意。湖石當然在隱蔽性上更好,可只要想到食人族藏匿在一個破損的骷髏頭里,而俞曉絨把臉貼在缸外盯著瞧,他就實在很難控制嘴角的笑容。
他喊了兩聲店主,一個明顯經歷過風吹日曬的中年人從魚缸后的小門里鉆出來。他告訴對方自己要買一個現成的生態缸,全套配齊的那種。
“要多大的缸?”
“五十的方缸。差不多的條缸也行。”
“養什么魚的?”
“觀背青鳉有嗎?”
店主看了他一眼。“就只養這個?”
“對。養著玩玩而已。”
“幾條?”
“來個七八條吧。水草和石頭多弄一點。”羅彬瀚指指架子上的骷髏頭,“來個大點的這個。”
店主又問了幾個他在水草與底砂方面的偏好,羅彬瀚對此毫無意見,只讓他幫忙看著準備,最好是把整個缸都一并弄好,再能送貨上門。接受報價他時答應得很爽快,因此對方一點情緒也不露地進了里間,去替他找合適的白缸與底砂。羅彬瀚估計他正在想別人怎么花錢都是自由的。
他在店主拿東西的當口又踱出店門,去瞧瞧外頭的俞曉絨是否被烏龜咬了。結果她正在研究泡沫箱里的幾尾草金魚。
“想弄幾只回去?”羅彬瀚問,瞥見旁邊的牌子上寫著五元任選十條。“你來養?”
“這些魚能和你買的品種混養嗎”
“不能。它們個頭太大了,而且有野性。我買的魚只夠給它們塞牙縫。”
“你為什么不養這一種呢?它們的樣子很美,而且看起來不難養。”
“它們可能活不過一個星期,絨絨。你看,要是沒有氣泵,這種魚根本受不了這么擠的環境。”
斑斕花艷的魚群在白箱里成群游弋,即便羅彬瀚對它們的短命心知肚明,也得承認這景象具有近乎天然的誘惑力。正因為每個路過的小孩都會忍不住想要撈上一兩只,它們才會被放在店外頭。而盡管他告誡自己根本沒必要在家里擺兩只又沉又占地方的魚缸,眼睛卻下意識地四處張望。就在他們左手邊的店面前掛著千奇百怪的玻璃瓶,瓶中插著的盡是綠蘿、紅掌或銅錢草一類水培植物。玻璃瓶下方的地上,兩只青花釉面的瓷缸并排擺著,缸面覆蓋著碗口大小的圓葉,但只結了兩三朵茜紅的花苞。
這些碗蓮長得不能算好,可是顏色很吸引人,濃郁得像用丹砂染過。羅彬瀚不禁想到把金魚放在這樣的瓷缸中會更漂亮。
“我們買個瓷缸養魚怎么樣?”他問俞曉絨,“擱在你的臥室陽臺上,再往里頭放點碗蓮。”
這個提議對俞曉絨似乎是件新鮮事。“把魚養在蓮葉底下?”
“以前的人確實是這么養的。我是說在玻璃缸出現以前。”
俞曉絨露出一點懷疑。對于觀賞魚類,她了解得不像獸類那么多。羅彬瀚同她解釋起金魚和熱帶魚的不同——養熱帶魚很難從俯視的角度里得到樂趣,可金魚從古至今都是被這樣觀賞的。正如它們在泡沫箱里時看起來最為艷麗,從缸口俯瞰水波與蓮葉下的魚嬉,那是千百年來人們已習慣的角度。朦朧的輪廓,游動的瞬間,突出的局部,那要比清清楚楚地看見整體更美麗得多。
“那你怎么看得清魚的狀態呢?你只能瞧得見它的背和尾巴了。”俞曉絨說。
“你還想看什么呢?”羅彬瀚反問,“它最漂亮的不就是這兩點嗎?”
“我要看到它是不是生病了。”
“金魚本來就活不長。”
他看出俞曉絨對他這句話頗不認同。她對觀賞金魚的態度就像對龍蝦的保存方法一樣,有著自己的偏執。羅彬瀚也承認對寵物有責任感是好事——不過說來奇怪,他在魚類飼養上不怎么能堅持這點,不像貓狗或者鸚鵡,觀賞魚的頻繁死亡似乎只是飼養者的必經之路。你大可以去盡一切的努力,每天喂一次食,三天換一次水,五天洗一次缸,七天換一批魚。沒有一條魚能長久陪伴主人,真正留下來的只有永恒不滅的魚缸。他用心去飼養的不能說是魚,而是那個虛懷若谷又包容萬物的神秘容器,一個影射了大千世界的微觀環境模型。
“我們應該給魚缸起個名字。”羅彬瀚自言自語地說。他隨手用魚網兜住一條通體血紅的草金魚,正要把它丟進邊上空著的塑料金魚盒,有個人在旁邊叫了他一聲。
那聲音很輕,差點被街上鳥鳴犬吠的嘈雜蓋住。羅彬瀚是出于對自己姓名的敏感才分辨出來的。他扭頭去找喊他的人,網中紅魚驀地拍尾一彈,躍回氣泡翻涌的水箱里。水花飛濺四射,羅彬瀚猛然往后跳開,可悲劇的事態依然發生了。一小片水漬好死不死地落在西褲中間最最不合適的位置。
“見鬼了!”羅彬瀚惱火地喊了一句,徒勞地把手伸進兜里掏了掏,想找到并不存在的紙巾。俞曉絨竊竊地笑了一下,羅彬瀚立刻作勢要去揪她的馬尾辮。
“笑什么笑!”他說,“快幫我擋一擋!”
“你就不該穿著這樣的衣服撈魚。”俞曉絨飛快地說,還是走了過來,讓羅彬瀚把手搭在她后背上,假裝兩人正很親密地看魚。他們剛擺好架勢,那個喊了羅彬瀚名字的人便出現了。此人不是從遠處走來,而是自隔壁擺著碗蓮的水生植物店里姍姍登場。先前想必是站在擺放玻璃瓶的架子后頭,恰好從縫隙間認出了熟人。
羅彬瀚強裝鎮定地轉過頭,作出一副仿佛是剛聽見呼喚的樣子,心里卻難以消除剛才那份尷尬。他只能祈禱從對方的角度看不清剛才發生了什么,雖然那多少有點自欺欺人。來人是個年輕女性,穿著條松石綠的綢紗連衣裙,頭上戴著鑲黑緞的寬檐草帽,身高體型都屬中等,毫無出奇之處。
她步履遲疑,略略掀高帽檐,好端詳魚池前的兩人。“羅彬瀚?”她又一次問道。
羅彬瀚朝她笑了笑,嘴上什么也沒說。這個問題已經不是第一次出現了,自從他的雙腳沾上故鄉的土地,就發現自己正在往臉盲癥的方向發展。上午時他就差點沒認出陸津,現在又碰上一個叫不出名字的熟人。他不得不死盯著帽子下那張面孔,苦苦回想對方到底是誰。是同事?親戚?生意上往來過的?親戚的朋友?南明光的同學的女兒?可能性太多而線索又太少,這人甚至連發型都沒有露出來。
“是我。”他只能冒險發問,“…你是?”
對面的女人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打量著他和俞曉絨。過了一會兒她說:“我是石頎,石頭的石,左斤右頁的頎。記得嗎?”
俞曉絨扭過頭,用眼角瞄他。可羅彬瀚對這個名字仍舊沒什么印象。“石”不算是個常見姓,要是努努力就該記得起來。似乎是遇到過的,又也許只是跟無遠人的故事搞混了。他只能端起笑容說:“石女士,我們…”
對面女人的臉上浮起一絲詫異,右臂習慣性地縮了起來,橫過胸前,輕輕抓住左臂彎,仿佛有點不知所措。這個動作落在羅彬瀚眼中,像是猛然甩動積滿沉灰的舊布,露出底下一大片褪色的刺繡花紋。對往事的細節記憶已經模糊了,可是那股情緒卻很分明,就像用手指觸摸到舊布上密密麻麻的絲線。
“噢,”他很快回過神,“…石頎?”
“你想起來了?”
羅彬瀚點了點頭。“很久沒看見你了。”他放松了下來,重新換上一副偶遇舊友的驚喜神態,“這幾年你去哪兒了?”
“去外地讀大學了。”
“剛剛才回來找工作?一直都沒再聽說你的消息。”
石頎細微地、有點局促地笑著,把右手放回了原位。“我一年前就回來了。”
“沒告訴其他人?你好像從來不在同學群里說話。”
“群里活躍的人都不熟。總覺得,冒頭說話的話,不太好意思。”
他們相視一笑,隨即便陷入無話可說的沉默。羅彬瀚想問問她讀了什么專業,或者正在干什么工作,可是似乎又有點冒險。他和對方其實并不怎么熟悉,沒熟到有必要去了解彼此近況的程度。
“覺得這里怎么樣?”他挑了個最安全的話題,“跟幾年前比如何?”
“是變了許多。你知道學校旁邊的路重修了嗎?”
“是嗎?我還沒聽說。”
“加寬了好些呢,而且弄平整了。騎車經過也不顛了。”
“不錯。”羅彬瀚說。他發現自己手里還抓著捕魚網,連忙悄悄地丟回水池邊。俞曉絨依然站在他身前,跟他挨得很緊密。
“你還沒回學校去看過嗎?”石頎問。
“還沒呢…這兩年我出國了。”
“那么是上個月剛回來?”
“是啊。”羅彬瀚回答道。然后他覺出了這個問題相當奇怪。可石頎并不解釋,只是有點神秘地笑著,然后看向了站在羅彬瀚前頭的俞曉絨。“這位是?”
“我妹妹。”羅彬瀚說。他看出石頎的遲疑,可覺得沒必要特意去解釋。沒幾個同學知道他的家庭狀況,這也不是什么值得宣揚的事。“她一直住在國外,來我這里玩兩天。”
俞曉絨抬手朝石頎晃了晃,算是打了招呼。她似乎正假裝成一個不懂中文的外國佬,羅彬瀚也就由著她去。
石頎打量著俞曉絨。“你們長得是很像,”她說,“你來這兒買魚嗎?”
“對。你呢?在挑盆栽?”
“只是逛逛而已。”
她還想再說點什么。可魚店的店主走了出來,叫羅彬瀚進去看看東西是否滿意。這對羅彬瀚而言正是個擺脫窘境的好時機。他拍拍擋在身前的俞曉絨:“我們去瞧瞧魚缸用什么水草合適。”然后他又抬頭朝石頎一笑。“先走了,回頭聯系。”
石頎無聲地點頭道別。羅彬瀚推著俞曉絨鉆進店里,去查看那些店主為他們揀選的鋪缸材料。每樣東西都挺合適,只是出于增強隱蔽性的私心,羅彬瀚又多要了兩大把濃密茂盛的金魚草。俞曉絨發現了他親自指定的骷髏頭遮蔽物,對他的品味不屑一顧。
“不滿意?”羅彬瀚戳著那仿真頭骨的眼洞,“不是你想看骷髏頭嗎?給你在家里擺一個。”
“就擺在你的床邊吧,”俞曉絨反擊道,“我看你挺樂意跟死人睡在一起。”
“這就是個樹脂的。”羅彬瀚不以為意地說。他們又在店里磨磨蹭蹭地坐了十幾分鐘,直到羅彬瀚身上的水漬全都干透了,才給店主寫下收貨地址,讓他一并寄送到家里去。
等他們終于走出店門時,石頎已經不見了。青瓷缸中的碗蓮也少了兩朵,顯出些孤零零的冷清。羅彬瀚問俞曉絨是否還要買金魚,后者卻搖搖頭,走到那面掛滿水生植物的墻后望了一眼。
“她走了。”俞曉絨說。
“誰?石頎?”
“她是什么人?”
“我的高中同學。曾經是一個班的,不過談不上熟絡。”
這些話字字都是真言,然而俞曉絨依然目光爍爍地盯著他。“你們談話的樣子很怪。”
“有什么怪的?”羅彬瀚不自在地避開她的視線,“我們很多年沒見過對方了。她變化不小,我都沒認出來。”
“你們之間發生過什么。”
“別瞎猜。”
“她甩過你。”俞曉絨冷靜地說。這下羅彬瀚再也不能裝作沒聽見了。他擺出要去捏俞曉絨臉頰的架勢,一路打鬧到了車上,俞曉絨還是死抓著這個問題不放。
“你們之間發生了什么?”她不依不饒地問,甚至來搶他的車鑰匙,“你甚至不敢看她的眼睛!”
羅彬瀚奮力拍開她的手:“那是有原因的!”
“你騙過她。”俞曉絨說,“你假裝要和她約會,然后就鬧失蹤了。”
“你這是私人恩怨!”羅彬瀚控訴道,“你到底把我當什么人”
“那你何必要遮遮掩掩”
羅彬瀚只得揭開真相了。他總不能平白無故地變成一個傷心多年的癡情種,或者禽獸不如的詐騙犯。
“以前有一次學校組織的舞會,”他一邊發動引擎一邊對俞曉絨說,“男生和女生結伴跳的,可我原本的舞伴剛看了我一眼,馬上就吐在我身上了,場面搞得我有點難堪。這時,另一個女生出來救了我的場。”
“是她?”
“是周雨的未婚妻。”羅彬瀚緩緩地說,“她是吐我身上那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