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下午剩下的時光在幾場臨時起意的牌局中過去了。莫莫羅與雅萊麗伽都毫不費力地掌握了這棟公寓里所有的娛樂設施,所有羅彬瀚以為需要自己講解的事物要么已被互聯網代勞,要么就被雅萊麗伽無師自通(羅彬瀚認為這里頭大有水分)。他們玩了兩盤斗地主,結果他輸得很難看,于是他拉著周雨和自己組隊打了兩局盤式橋牌,他們輸得很難看。
羅彬瀚把這一連串慘敗歸因于周雨的心不在焉。而導致周雨心不在焉的罪魁禍首無疑是不久前和他說悄悄話的人。
“你跟周雨說了些啥?”羅彬瀚揪著荊璜的頭發問。
“我讓他離你遠點省得被你連累。”荊璜說,“滾開。”
“純屬造謠。”羅彬瀚說,“情深意重的周老師怎么會在乎被我連累!”
荊璜的眼里閃爍著分外強烈的兇光。他近來顯然是過于情緒激動了。羅彬瀚松開他的頭發,和顏悅色地勸告他保持心態健康,不要成天想些負面的消息。當荊璜的手指開始屈張時,羅彬瀚當即表示天色已晚,該是他回周雨家睡覺的時候了。
“你睡在這兒。”荊璜說,“我去周雨家。”
羅彬瀚告訴他那當然不行,因為周雨是個正經人,絕不會和外星勢力有所牽扯。他拍拍荊璜的肩膀,滿懷慈愛地告訴他:“我死以后這屋就是你的了。少弄壞家電噢。”
荊璜竟沒有踹他,只是陰陰地朝他盯了一會兒。那眼神叫羅彬瀚隱隱覺得蹊蹺,可是他不打算留下來過夜。睡地鋪其實沒那么大問題,可是他晚上還得出趟門呢,而荊璜是不會高興知道他和陳薇碰頭的。再說,他并沒忘記周雨家那個叫人矚目的豆袋椅,那肯定有些值得琢磨的門道在里頭。
他向每個人道別,又招呼周雨一起離開。在小區門口等車時,他又打量起周雨插在外套口袋里的雙手。燒傷。他想著這個詞。他自己曾經也被燒傷過,是在雅萊麗伽剛把匕首送給他的時候。那感覺的確夠嗆。而且那時他只傷了一只手,用不著像周雨包得這么嚴實。實在是太嚴密了,叫人每次看到都會忍不住皺眉。
“怎么了?”周雨問。
“我在想你的手是怎么回事。看著挺嚴重的。”
“就只是輕度燒傷而已。”
“可你把兩只手全包起來了。”羅彬瀚指出,“包得一點縫都沒有。這是怎么弄的?難道你把手伸到火里頭去烤?”
“沒那回事。”
如果周雨是因為心虛而有意想要逃避這個話題,至少羅彬瀚沒有從他的神態里察覺出來。對于自己那雙務要保持精確穩定的雙手,他好像全然沒有擔憂。反倒是羅彬瀚暗自泛起了嘀咕,疑心這是否將影響到他未來參與某些臨床手術。
“你到底是怎么弄的?”他仍然忍不住問,“和那只跑出來的狗有關系嗎?”
周雨告訴他那完全是兩回事。燒傷事件距離如今已有一段時間,并且如今所有后續問題都處置得很妥善了。他籠統地解釋說當時有一個高溫噴口的控制閥出現了故障,險些致使某位實驗員徹底毀容與失明。可是幸好當時他就站在后頭,在聽到噴口的奇怪動靜時,他下意識地用雙手抱住前頭實驗員的腦袋,把對方往后推拽。他們剛脫離最危險的區域,火就從噴口里涌了出來。他蓋在實驗員臉上的手因此而被燒傷了。不過,畢竟是沒有出現死亡或更嚴重的事故。
“你還覺得這不是嚴重的事故?”羅彬瀚難以置信地問,“什么樣的醫學研究要用到火焰噴口?
周雨認真地告訴他醫學研究會用到各種意想不到的東西,比如電鋸與錘子。羅彬瀚還的確在周雨家的儲藏柜最深處摸到過一把銹跡斑斑的骨鋸,不過他還是認為周雨在胡扯。
“我看你是住院太多次了。”他跟周雨說,“已經分不清楚輕傷重傷了。要是你當時慢了一步會怎么樣?也許你的兩只手都沒了。”
周雨想了想說:“確實是這樣。”
“你不該去管那個倒霉蛋。我知道這話不怎么好聽,但是如果你的手壞了,將來要怎么辦?”
“不管的話,那個人大概就會失明了吧。相比手來說,我想是視力更重要一些。”
“那可不是你的視力。”羅彬瀚有點不太高興地說。他發現周雨仍然顯得沒太在意這件事。
“當時沒時間想太多。”周雨說。
這聽起來仍然十分古怪。羅彬瀚知道周雨是個好人,可似乎還沒有好到愿意為陌生人犧牲一切。
“你們這是什么研究?”他試探著問。
“是關于特殊疾病治療方面的。”
“再說具體點呢?”
“再具體的話就違約了。”
“違約”這個詞從周雨口中說出來對羅彬瀚真是件新鮮事。不過這一次,羅彬瀚覺得自己也許應當適度地打破一些原則。他可不是為了盜取商業機密,只不過是想知道什么樣的特殊疾病治療方案需要用到高溫噴口——不過這可以往后拖一拖,用不著今天就弄明白。他相信周雨可能會把自己卷進一個對自身有危險的項目里,但那絕不會是什么人體實驗或犯罪活動。沒有人能對周雨這樣刻板的人搞傳銷,就算是莫莫羅也不行。
他們坐車回去的時候就不再談這個話題了。羅彬瀚向周雨打聽這兩年半內梨海市究竟發生了哪些變化:道路是否有所改建?新的社區與公共設施規劃?有哪些商鋪關門了?又有哪些是新開的?他甚至沒有問起政府人員是否有所變動,因為就和他估計的一樣,周雨對這些事情完全答不上來。在周雨眼里,梨海市本身似乎完全是靜態的,變化只發生在生活的細節與學術期刊的內容中。
萬幸的是,他們碰到了一個健談的司機。一個本地的中年男人,有點令羅彬瀚想到自己二姑母的第三任丈夫。他一聽見羅彬瀚是從外地回來的,就和他抱怨市中心的堵車狀況在這兩年間變本加厲。規劃很不合理,當然,和新區的居民有關系。外地人務工。越來越多的車。油價。市政府的草皮。工業區。親戚的肺癌。
“一定要檢查。”司機不厭其煩地說,“這年頭誰都會得。這個癌那個癌。平時看著好好的,結果人一下就不行了。現在到處都是這個病。看了可怕。”
“真要命。”羅彬瀚附和著說。
“要命!怎么都會得!”
“我也有個親戚得了這個病。”
“也是肺癌?”
“不。別的什么癌。具體我忘了,老早以前的事。那時他在市政府對面那個賣場里上班。那附近變化不大吧?”
“變了不少!”司機說,“賣場生意不行了。我老婆的服裝店已經不做了。”
“她賣什么衣服?”羅彬瀚用很感興趣的聲調問。
“小孩子的衣服。”
“我帶我的堂外甥女去過那兒。”羅彬瀚說,“八九歲的小女孩。她媽媽讓我幫她挑條新裙子,那種帶花邊和綴子的連身裙。結果她不要粉色的,想要黑色的。她媽媽覺得黑色太老氣,不是她這個年紀該穿的。不過我也沒在童裝店里看到過黑色的裙子。你老婆以前賣過黑色的兒童裙嗎?”
“哪有小女孩穿黑色。”司機說。
“現在穿成什么樣的小孩都有。”羅彬瀚說,“為了個性,或者另類什么的。我的堂弟喜歡穿有洞的褲子。我實在想不通他怎么會覺得這樣有個性。他后屁股上都有一個洞,那坐下來能舒服嗎?”
司機呵呵地笑了兩聲。似乎為了證明羅彬瀚少見多怪,他提起自己曾經見過乘客的嘴唇上串了金屬環;有人打扮得像個生日蛋糕,差點擠不進車門;還有一次他在深冬午夜接到一個客人,身上似乎只套了層紗網。
“嗯…”羅彬瀚含糊地評價道,“年輕人總是一代比一代古怪。”
“你多大了?”
“大概三十多。”
司機透過后視鏡里瞥了他一眼,帶著點稱贊意味地說:“看著不像。”
“喜歡穿得年輕點。”羅彬瀚說,“不過也跟不上潮流了,我可是去外頭待了——前面怎么了?”
司機咒罵了一句。一輛摩托車從擁堵的路口中央閃出來,敏捷地貼著他們前一輛車的后尾穿了過去。他們的車及時剎住了,可這行徑依舊令司機暴怒如雷,打開車窗朝外頭大吼大叫。
“真是不要命!”他氣沖沖地說,“這些送外賣的!撞死了都是自找的!”
羅彬瀚探頭朝窗外的街道看了一眼。
“這附近倒是有不少飯店。”他說,“我已經不認得了。”
那輛違規行駛的摩托車把司機徹底惹惱了。他在剩下的路上不斷地提起非機動車惹出過的麻煩。
“幾個月前這兒就死過一個。”司機說。
“開摩托的?”羅彬瀚漫不經心地問。
“聽說是。臉都剮沒了。”
“整張臉?怎么回事?”
“這誰知道!”
“是撞上了別的車?還是只有它一個出事了?”
“誰碰上這死鬼真是倒了霉!”司機依然怒氣沖沖地說。
羅彬瀚悠悠然地把腦袋擱在窗戶上,朝另一邊的周雨瞥了瞥。他敢肯定臉對窗外的周雨早已脫離這些無聊瑣碎的閑談,進入到某個神游之境里去了。
“你想跟我去學校那兒看看嗎?”他問周雨。可是沒有回答。羅彬瀚稍稍挪過去看了看,發現周雨實際上是睡著了。
“看來你是挺忙的。”羅彬瀚嘀咕著說。他注意到周雨在睡夢中還皺著眉,竟然露出一種有點像是譏誚的表情。那表情讓他想起了周妤——據說生活在一起的人會變得越來越像,人們管這叫“夫妻相”之類的。不過羅彬瀚不敢肯定是否確有其事,他是永遠也不會像荊璜或莫莫羅的,無論他還能在寂靜號上留多久。
下車的時候他把周雨叫了起來。“你睡得真死,”他說,“做夢了?”
周雨木然而飄忽地盯著他瞧了一會兒,好像還沒認出他似的。羅彬瀚不禁尋思這二十分鐘的睡眠究竟能做出多漫長的夢來。
“…夢到了工作上的事。”周雨緩緩地說。那口吻讓羅彬瀚深感同情。
他們在小區附近的餐館里吃了晚飯。羅彬瀚又問周雨是否想一起去以前的初高中轉轉。周雨看上去沒什么興趣。這并不出羅彬瀚的意料,他腦袋里還響起了初中班主任的聲音:成績好的學生不大喜歡回首前塵,他們很少想起去看望以前的老師,而對學生時代念念不忘的總是那些問題學生。
“別回頭。”羅彬瀚說。
周雨疑問地看向他。
“沒什么…我晚上想出去走走,看看街上的變化。也許我會晚點回來,記得別把門反鎖了。”
“小心。”周雨簡短地應答道。不過他并沒說明要小心什么,這只是句禮貌的告別語。
他們就在餐館門口分別。羅彬瀚以消食慢步的姿態朝著商區的方向溜達過去。天已經黑了,街上的人還是不少。他把雙手插在兜里,觀察每一個路人的表情。
他覺得自己已經很久沒有看到這么多張同類的面孔了。這些面孔是如此相似,在路燈的照耀下是沒有顏色的——不是蒼白或枯黃,而是些沒有色彩的虛影。不知為何,每一個人的臉上都沒有笑容。大概沒有什么特別的理由去笑。他同樣也沒有發現一張特別悲傷或絕望的臉。有些人是無聊的。有些更像是疲憊。有一次某個男人只顧低頭看手機,差點在轉角撞上羅彬瀚。在那瞬間羅彬瀚借著手機的光看見他嘴角彎曲,露出興奮的神態。可是當他抬頭看向羅彬瀚時,那股獨特的神態也就即刻消失了。他平板的臉和其他路人一樣空乏無聊。那反應令羅彬瀚感到仿佛是自己侵犯了對方的隱私,是他偷窺了這個男人表露出生物特性的時刻。
“對不起。”對方含糊地說。視線已經從羅彬瀚肩膀上越了過去。
“沒事。”羅彬瀚輕松地回答。他心想如果自己是個剛剛逃離現場的殺人犯,臉上還沾著受害人的鮮血,那對方也是不會注意到的。而對方剛才正癡迷的又是什么?一場球賽。脫口秀節目。搞笑電影。色情錄像。沒有什么答案不可能,他并不想去求證。
他開始往更熱鬧的地方走。這本就和他的目的地一致,可是現在又增添了別的用意。他渴望看見別的什么東西。火焰或是燈光。色彩與香味。當然還有聲音。最好有笑聲和吵鬧,才能證明他并非是走在一個粗糙的布景里,不是活在舊電影的黑白膠卷上。水泥路面是干凈的,他卻越走越覺得吃力,如同正身陷泥濘之中。他吸進肺里的空氣寒冷又嗆人,似乎摻著數不清的灰塵與冰晶。他不可能因為這幾步路就覺得疲憊,可他的確感到累了。塵世!這個詞如有魔力。只要置身其中,就會滿面煙灰、風塵仆仆。
鬧市區近在眼前。在那片霓虹燈光中,他的確捕捉到了他想要的聲響。出現在這兒的面孔更像是活人。他們會對著櫥窗張望,也會對路過的羅彬瀚作出些反應。身處這樣的環境中時,羅彬瀚覺得自己像只逐漸從冬眠中蘇醒過來的蜥蜴。環境溫度上升了,他的身軀與頭腦也就迅速地適應環境,保持一種讓人覺得他十分合群的姿態。他的臉上掛出和周圍相似的放松暢快的表情,沖路邊吐舌頭的寵物犬吹吹口哨,又抓住差點落到扶梯外的氣球,把它還給那個驚叫的小女孩。當他這么做時,那女孩非常高興,沒有一點害怕的樣子。
他心想她應當過得不錯,要么就是他演得很好。俞曉絨這么大的時候從不會用這樣的表情看一個成年的陌生男人。她總是有一股精明警覺的勁兒在。真是人小鬼大。可是話又說回來,在某方面精明過頭也許會導致在另一方面糊涂透頂。他總是時不時地擔心她。當他在寂靜號上時,這種擔心被暫時遺忘了。現在他卻找回了這種思緒,并且發現它絲毫未曾減輕。那些夢魘。那些惡意與潛伏的陰影。塵世!
“小心。”他心不在焉地對那小丫頭說。
小女孩和她媽媽走開了。羅彬瀚依然盯著那個鮮艷的橙色氣球,似乎想確定它不會突然爆炸。他又聽見一陣小孩的笑聲,于是轉頭去尋找。在快餐店的玻璃窗后頭,他一下看見了五六個大概在小學年步齡段小孩子。他們全穿著不一樣的衣服,由一個年輕女孩帶著。她的年紀絕不應當是這么多孩子的母親,羅彬瀚覺得她更像是老師或保姆。
她保持著小學教師式的親切的笑容,然而難掩眼角的疲倦。要一次性看管這么多孩子肯定相當不易,透過落地的玻璃窗,羅彬瀚能看見她在桌子底下悄悄舒展雙腳,把腳后跟輕輕抽出窄狹堅硬的皮鞋,再不情不愿地塞回去。
他覺得這一幕有些好笑,可是偷看顯然并不禮貌。當那位疲勞的年輕保姆看過來時,他迅速地別開視線,佯裝自己一直在研究他們頭上的新季產品廣告牌。他本以為這足以使他擺脫嫌疑,可是那年輕保姆仍在盯著他。她是覺得他形跡可疑?羅彬瀚沒法再裝作看不見了。他只得跟她對視,打量她大致是鵝蛋型的臉孔,稍有些短寬的下巴,眼角有輕微斜吊,使她在青春美麗中帶著一絲強硬。可是她精致的齊劉海與娃娃領襯衫卻顯得很乖巧,更像是剛滿二十歲的年輕女學生會穿的衣服。
羅彬瀚很確定這個年輕女孩不是自己那眾多親戚中的一員,至少不是在他認識的范圍內。可是她盯著他的眼神有點不太對勁。不是對潛在危險的懷疑,不是對陌生騷擾者的嫌惡。那是一種在回憶和辨識著什么的眼神。
他肯定讓她想起了什么人,不管是不是他本人。意識到這點后羅彬瀚立刻準備離開,他甚至看見那年輕保姆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可是她并沒有真的從店里走出來,而是滿臉震驚地留在原地。她的樣子叫羅彬瀚也覺得吃驚,差點就拔腿逃跑。緊接著他注意到了自己的誤解——她不是在看他,而是他身后的什么人。
羅彬瀚扭頭朝后看。他身后全是剛從扶梯上來或下來的人,至少有幾十個人可能是被注視的對象。然而羅彬瀚覺得自己好像只瞧見了一個人。一個把周圍聲音與色彩都吸收掉的黑洞。當他看見那個穿著橙色工作服的背影時,穿梭于周圍的人群的確又變成了透明稀薄的幻影。她披散的黑發只到后背下部,卻在羅彬瀚眩暈的視野里無限地向下延伸。一架閃耀著奇異晶光的黑色懸梯,朝著不可知的深處滑落。
他跑了過去,一把抓住對方的肩膀。在他真正觸及對方以前,她已經先一步開始轉身。流暢輕盈得好似旋舞。羅彬瀚在剎那間好像看見高中時代的周妤在和他跳交際舞。一個臨場嘔吐的舞伴。一次讓旁人大跌眼鏡的救急。她在舞曲中回旋。回旋。回旋。好像并沒有什么舞伴。她至今仍在孤高地獨自回旋。
“羅彬瀚?”披散著頭發的陳薇說。她的神態平和可親,眼睛卻冰涼可怕。
“…陳薇。”羅彬瀚說,“我有點事找你。”
陳薇的眼睛依然沒有變化,像是兩塊鑲嵌上去的人造物。她臉上的其他部分卻浮現出真切的驚訝。
“找我嗎?”
“我們換個地方再談。”羅彬瀚說。他還不完全清楚自己在逃避些什么,但卻十分果斷地抓起陳薇的手臂,沖向通往下層的扶梯口。身后并沒有誰叫他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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