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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5 臨白曉時(下)

  鮮血噴濺在臉上。

  就算閉著眼睛,也能隔著眼瞼看到深暗的紅色。不止是血液,沾在臉上的,還有更加粘稠的固塊,因為無力抬手去摸,也分不清是腦漿還是碎肉。

  但是,身體連一點被破壞的感覺都沒有。

  周雨睜眼看向旁邊。就在剛才,他似乎聽到遠處傳來一聲炮擊似的巨響。雖然不清楚是什么東西,但反正是相隔很遠的聲音,他也沒有過于在意。直至此刻看到摩天的樣子時,才猛然醒悟過來。

  握著刀的摩天,自嘴唇以上的頭顱已經完全消失了。光禿裸露的口腔下部,似乎還因為驚訝而吐著舌頭。

  看到這一幕,周雨最初涌起的感情就是詫異。他從未真正地接觸過槍械,心中對于中彈的印象,仍然停留在身體上洞開一個小小的孔。

  換句話說,他從沒想到狙擊器械能把人體破壞成這副模樣。

  摩天的“尸體”搖搖晃晃,盡管沒有眼睛,還是胡亂地舉起刀刺下。就在他要扎中周雨的臉以前,一雙手把周雨從地上拖了起來。

  “老虎”悄無聲息地抱著周雨,用眼神示意他不要發聲。這個一分鐘前還歸服于摩天的壯漢,現在卻若無其事地繞過摩天無頭的身軀,朝著后方的街道悄步退去。期間他似乎想把周雨再次扛到肩膀上,只是顧慮到周雨腹部的槍傷,最后仍然采取了較為吃力的抱姿。

  退出幾十步后,摩天的腦袋已經明顯長回了一點。基本完備的口腔中,開始發出含糊的咆哮與呼喚。聽到摩天的聲音,“老虎”毫不猶豫地掉過頭,朝著遠方的街道拔足狂奔。

  “你究竟…”

  等他跑出了幾百米后,周雨才算是緩過了一點力氣,用細微的音量發出疑問。

  “回去解釋。”

  “老虎”在劇烈的跑動中回答道。他的聲音聽起來已與剛才大不相同。并非那種人偶式的呆板腔調,而是一種使人覺得果斷、自信的聲音,和他本人的形象完全相配。不知是否錯覺,周雨甚至從他的聲音里聽出了一絲歡快。錯不了,這家伙對自己前老板剛才的遭遇極其滿意,就差沒有笑出聲來了。

  被這個狀況完全搞糊涂的周雨,只得再度閉起眼睛,一邊休養精神,一邊在腦海中回溯先前的諸多細節。

  不管“老虎”的行動出于何種目的,他能肯定的只有一點,那就是此人還有其他的同伙——剛才狙擊槍的轟鳴,發出的位置距離他們起碼在五百米以上,絕對不是“老虎”所發。而能夠恰到好處的配合行動,足以說明“老虎”和狙擊手有著某種聯系。

  跑了大概十分鐘后,老虎將他放在某輛面包車的后座上,一邊查看他腹部的槍傷,一邊問道:“現在意識還清醒嗎?”

  沒有多少說話的力氣,周雨只是點了點頭。

  “老虎”居然十分愉快地笑了起來。他咧著嘴說:“你們的身體真奇怪。”

  說完這句話后,他從座位底下拿出醫療箱,用剪刀拆開粘連在傷部周圍的衣物,清洗和消毒傷口,然后噴灑止血劑。整個動作完成連五分鐘不到,可以說是行云流水一般。

  “我很樂意幫你把子彈取出來,不過現在沒有合適的條件,你得先忍耐一會兒。在此以前,別試著用你的能力修復傷口。”

  周雨仍舊點頭表示理解他的意思。

  得到回應后,“老虎”退出后車廂,來到駕駛座上發動汽車。透過沾滿水跡的窗戶,周雨看到他們似乎是從某條小巷里駛了出去。幾度燈光明暗以后,周圍傳來了隱約的人聲。

  聽到從窗隙里傳來的小孩笑叫,讓周雨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不知過去多久,面包車行入另一條昏暗的小巷。

  “老虎”把他從車內搬出來,走進某棟建筑的后門。這似乎是一棟只有三四樓的低層建筑。底樓掛著幾個不同的飯店招牌。從安全通道登上三樓以后,“老虎”將他帶入一間酷似咖啡館的店面里。

  店的面積不大,預計在一百至一百五十平,但因為擺放的桌位不多,反而顯得異常空曠。周圍的墻壁上掛滿了紙折的紅玫瑰與黃銅子彈殼,還有一張外國樂隊的海報。在店面正中央,幾張方桌被拼湊在一起,上面鋪著厚重的白布,看起來像個簡陋的臨時手術臺。臺后的窗邊站著一個女孩,似乎正在俯瞰外面的街道。

  當老虎把周雨放到店中央的臺子上時,窗邊的女孩說:“你慢了一點。”

  “我多帶一個人呢,老板。”

  “他的狀況怎么樣?”

  “跟今天的天氣一樣好。沒晴,但也死不了人。”

  女孩轉過身來看向“老虎”。她的眼距偏長,稍微顯得有些渙散,目光卻很明亮有神。濃厚的眉毛、高而寬的額頭,薄平的嘴唇,以傳統審美而言都并非出眾的長相,但組合起來卻使女孩有種獨特的魅力。略顯中性,但不至于令旁人混淆,反而讓她給予人可靠的印象,這想必是很容易讓肖像畫家感興趣的素材。

  但是周雨沒有研究面相的興趣。看到女孩的一瞬間,他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對方的衣著上。

  女孩的身上穿著一件深紅的呢絨風衣外套,在外套的頸后位置,掛著一個紅色的兜帽。

  疑似亡魂的人站在燈下。她穿著黑靴的雙腳穩穩踩著地板,影子掛在窗邊的墻壁上,也與她本人連得好好的。

  “我猜你現在有很多問題,周雨。我保證日后會逐一向你解答,不過這一切說來話長。在此之前,你得先進行取彈手術。我不能肯定麻醉劑對你能起效,所以你最好有點心理準備。”

  她字正腔圓的普通話,在周雨聽來驚人得熟悉。非但如此,當她念起“周雨”兩個字時,聲調更是毫無誤差。

  絕不是音近而導致的混淆,她很清楚自己是在跟誰說話。在這一晚發生的全部意外中,恐怕沒有任何一件事能比這更讓他驚訝了。

  “我想你恐怕不記得,但我們這是第二次會面,周雨。六年前我們在你父親的學術講座上見過一次。那時我正考慮申請由你父親擔任我的導師,他在無意中談起了你。然而,盡管你當時在場,卻沒有跟你父親打過一次招呼,而是直接陪同女伴離開了,所以我猜你對我沒什么印象。”

  女孩走上前,用從容的聲音陳述著。她從臺子下方取出針劑與手術刀,然后戴上藍色的膠皮手套。

  “我從沒想到在這種地方會碰到如此多的故人,盡管通過這段時間的觀察,我確定你喪失了相當多的記憶。不管怎樣,我很高興又找到一個靠得住的同盟者。“

  周雨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的臉。雖然對她的話毫無印象,他卻不由自主地這個女孩感到親切。那或許是因為錄音的緣故。

  “你和周妤…”

  “在幾個變故發生以前,我們保持著親密的合作關系。關于此事我有充分的證據能夠向你展示,不過這得等你恢復了再說。先生,你今夜經歷得也夠多了。”

  在打下麻醉劑以前,女孩若有所思地看了眼窗外。

  “現在我們不談這些——不在夜里談這些,你不妨先休息到白天。最后我只做一個簡單的介紹,周雨先生,我的名字是李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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