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不能透露錄音的交談內容,他只截取了一段最長的背景音,也就是在錄音最后那段十數秒的沉默。他不認為錄音中的兩人對話還能再透露什么位置線索,如果再要有所突破,就只能再從那奇怪的環境音入手了。
將無損音頻傳送過去后,他胡亂地吃了點冰箱里存放的面包,設置好四個小時的鬧鐘,點起無夢香后睡了過去。
沒有做夢的沉眠,無論過去多久,在感知中應該只是一瞬間。然而這一次或許是因為實在太累,周雨竟然在睡眠里維持著意識。
那既不是“夢”,也不是“醒”,只是在死一般的睡眠里注視著虛空。休眠中的軀體喪失了知感,也無法從虛幻的夢景里取得消遣。非要找一個近似的形容,就像是遇到了鬼壓床。什么也看不見,什么也做不了,被活埋般靜靜躺置于黑暗中,唯有苦悶至極的思考延續著。
如此漫長的煎熬,還不如沉浸在夢境中,他不由自主地產生了這樣的想法。然而夢境遲遲沒有到來,他也只能無奈地思考著,那已是唯一驗證自我存在的方式。
自然而然地,他想起了那份錄音,還有留存在錄音中的,與他認知截然不同的周妤。如果那是去年十月以前的周妤,那么現在的周妤、從日記里表現出來的周妤,又算是怎么回事呢?
在他“誕生”以前的歲月里,那些日記本里所寫的內容全部都是隱瞞和偽造的結果嗎?還是說,這具軀體內原本就存在兩個“周妤”呢?
在他“誕生”以后呢?一直跟他交替出現,像是對城中異常毫無察覺的女孩,是出于某種目的而持續偽造著日記;還是果真如錄音里所說,因為某種事故喪失了過去的記憶?
從日記里、日常里所表現出來的周妤,到底是不是真實的她呢?
他在毫無意義的迷思中越陷越深。
——這些是毫無意義的。
心中有個微弱的聲音悄然低語。
所謂的人格,并非固有之物,不過就是“水的波紋”而已。被微風吹拂則起微瀾,被狂嵐席卷則為巨浪,對環境所顯現的反饋總和,那便是所謂的“人格”。
也即是說,如果外部是絕對的靜止,“人格”也不復存在,那便只是純粹的“無”。像那樣不具常形的水體,根本就不存在固定不變的,足以被稱之為“格”的東西。
對,如果說有什么辦法讓“水波”永久地確定下來,那就是將流動的水化為凝固的冰。
只有凍結為冰,永不改變的事物,才足以開始討論“人格本質”。
心底的聲音,發出心滿意足的感嘆,那是在表達著對此種狀態的贊揚。
要說理由的話——
凍結,凝固,將無序的水化為明確、穩固的事物,那正是——晶體存在的意義。
他被外界的噪音驚醒過來。
設置為四個小時的鬧鐘,眼下才剛剛過去四分之三,將他吵醒的是電話呼叫。顯示的來電號碼正是陳偉。懷著訝異的心情,周雨馬上接聽了電話。
“陳同學嗎?”
“是我。”
電話彼端陳偉的聲音,聽起來似乎相當高興。他笑著說:“你現在的聲音倒是比剛才好一點了。”
無視了他發言的周雨問道:“錄音的事情有結果了嗎?”
“倒不敢說是百分百無誤的結果,但我確實有一點想法。在那之前先問一句,周同學你手頭的錄音,總時長大概是多久?”
“四分鐘左右。”
“你截取給我的這段大概是在什么位置呢?”
“在三分五十六秒。你還需要更多的錄音嗎?”
“如果你愿意的話,我倒是很希望親自聽一下。”
周雨保持著沉默。顯然讀懂了他的拒絕態度,陳偉依舊笑了兩聲說:“不方便的話也沒辦法。不過周同學,你發給我的這段音頻里有一個很小的尖鳴聲,這個你注意到了嗎?”
“我知道。”
“那么,你手頭的完整錄音里,這種尖鳴還發生過嗎?特別是在第五十六秒左右的時段。”
聽到這句話,周雨的心跳不由加快了一拍。
“確實還有一次。”
“那么就應該是我想的答案吧。”陳偉愉快地說,“周同學,你現在方便打開郵箱嗎?”
周雨從床頭抱過手提電腦,按照陳偉的要求打開郵箱,里面果然有一封陌生地址發來的新郵件,主題簡單地寫著“錄音處理”四個字。
“因為覺得這個尖鳴聲有點熟悉,剛才我去找了一個傳媒部的朋友,拜托他做了音頻處理。發給你的這段音頻已經去噪和放大過,你自己聽一下吧。”
周雨依言下載了附件,那是一個很小的錄音文件。打開以后,播放器顯示的時間只有三秒。
這三秒的內容,正是錄音內的那段尖鳴。不知道陳偉的朋友是如何處理的,原本模糊不清的聲音,此刻至少放大了十倍以上。那短促輕微的尖鳴,變成了無數細碎高音的集合體,使人想起擰成一股的光纖絲。
“…這是什么?”
陳偉似乎有些驚訝地問道:“你聽不出來嗎?”
“真是對不起,因為我沒有從事偵探行業的經驗。”
“哈哈,別那么斤斤計較啊。周同學你的房子在西郊附近,我想平時沒有怎么來過城東吧?”
誠然,周雨沒有怎么去過米根竹的東部。雖然據說那邊有著不少娛樂生活區域,但無論是工作還是租房,都是土地價格低廉的西區更為適合。除了經濟方面的考量,周雨也不太喜歡城東的氛圍,那是一種很難用言語描述的感受。
如果說米根竹市的城西像是鋼筋水泥鑄造的幽暗森林,那么城東就是一片陽光酷烈的浮艷花海。這個比喻雖然有以偏概全的嫌疑,但確實就是周雨的直觀印象。
“我不太喜歡到處閑逛。”
“嗯,確實你看起來是比較宅的類型,不過那天晚上不是都跑到洞里去了嗎?所以偶爾也還是愿意出來活動活動吧?看你最近的精神狀態不是很好,明天又正好是晴天,不如到城東這邊走一走。你覺得如何呢?腿不方便的話,我來接你也可以。”
聽到他的建議,周雨不由怔住了。雖然他姑且還算是相信對方的為人,但無論從什么角度看,剛才那番話都太過莫名其妙了。不僅跟他們最初的話題脫軌,而且在熱心程度上也完全超出“好同學”的標準,簡直令人懷疑對方的行為動機。
“你…”
“放心放心,我可沒有把你騙到洞邊推下去的意思。上次不是跟著你去了那個挺有意思的地下出租屋嗎?我想那也是難得的體驗,多少應該回報你一下。總之方便的話就請明天出來吧,就在學校門口匯合,會帶你去看一個很有意思的地方。”
就在周雨出言拒絕以前,他又馬上說:“你在研究的那份錄音,我想也是在那個地方完成的。”
說完這句話后,他沒有留給周雨任何追問的機會,立刻就將電話掛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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