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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 遺蛻殘響(下)

  拿著錄音筆回到家以后,周雨才后知后覺地想起自己沒有帶手機。

  這部已經使用了至少一年的通訊工具,在掉進洞里浸水后雖然沒有明顯的故障,電池壽命卻似乎大幅縮短了。哪怕待機狀態也只能支持五六個小時,實在已經到了不堪使用的程度。在購買新手機以前,周雨仍舊把它放在床頭柜上充電,當做一個有線的鬧鐘使用。

  打開手機以后,第一個跳出來的自然是張沐牧的消息。內容無非是對新近的恐怖片和零食感想,以及大量周雨見所未見的動物表情包——不知道她最近接觸了什么東西,表情包的主題已經完全拋棄了寵物貓狗,而是犀牛、河馬、蜜獾等等充滿了非洲風情的動物。

  周雨面無表情地敷衍了她兩句,然后把這段聊天記錄連帶著所有的非洲動物統統刪除,確保周妤沒有任何機會去存對方的表情包后,他轉而打開陳偉的聊天界面。

  相比張沐牧把聊天框當成私人日記使用的行為,陳偉這邊倒是相當簡潔,只有幾句例行的“腿傷如何了”之類的問候。

  周雨先是回了一句“走得動”,在稍微猶豫一會兒后,又繼續輸入信息:你知道怎么鑒定錄音真偽嗎?

  因為此刻已經是凌晨一點多,他也不認為能夠馬上得到回復。沒想到消息剛剛發出,聊天界面頂端就顯示出“對方正在輸入”的字樣。

  周雨有點意外,不過考慮到對方所屬的社團,這家伙恐怕本來就是個夜貓子。

  ——具體是需要做怎樣的鑒定?

  聊天界面上跳出這樣一行文字。大概是覺得不足以說明情況,緊跟著又是一段語音信息。

  “錄音造假有很多種,包括聲音合成、剪輯、還有純粹的找人偽造。如果只是對錄音原本進行合成與剪輯,只要對比文件生成和修改時間,或者對照聲頻圖譜上的波形,是很容易判斷出來的。但如果是完全由人偽造的錄音,可能會比較麻煩一點,這要涉及到當事人聲線的鑒定。這種聲紋鑒定大概需要專業機構才能做。”

  聽完這段語音后,周雨靜靜地思考起來。大概是因為長久得不到他的回復,陳偉又發來了下一段語音。

  “為什么突然問這個?是被人用電話錄音威脅了嗎?如果是前面兩種簡單的鑒定,我倒是可以找人幫你看一下。”

  ——不必了,只是問問而已。

  周雨立刻打字回拒了他的幫助。倒不是說信不過這個人文小百科似的家伙,但他手頭持有的這份錄音內容,無論如何都不應該被無關的人知曉。

  放下手機以后,他關掉房間的燈,在黑暗中按下播放鍵。

  “…各個出入口已經封閉,那么我們現在繼續之前的話題,可以嗎?和之前的情況一樣,為了避免今后發生意外,我會對我們的談話進行全程錄音。”

  自冰冷的設備內,流淌出一個低沉平靜的女音。她說著字正腔圓的國語,因為那抑揚頓挫過于標準,幾近于專業的播音腔,甚至有些不像是真人在說話。這個聲音對于周雨而言是完全陌生的,無論怎么回想也撈不起一絲印象。然而,與錄音者對話的另一個人,他卻絕對不會錯認。

  “明白了。請繼續吧。”

  輕飄飄的嬌嫩聲音,使人聯想起微微振動的蝶翼。雖然因為是錄音而顯得和平常略有不同,但使用手機的錄音功能測試過后,周雨幾乎能夠百分百肯定,這個聲線的主人正是周妤。

  “那么周女士,在對于這座城市的態度上,我想我們暫且可以達成共識。基于這個前提,恕我對你的行事手段提出疑問——攻擊那個食土者是必要的嗎?”

  “嗯,那個人必須死。”

  沒有一點猶豫,屬于周妤的聲線淡然自若地宣告道。

  “原因?于目前階段,我看不出其中的必要性。”

  “那個東西,現在吃掉的只是一點概念體罷了,像是土地的地脈、風水的穴眼,諸如此類的精華之物。等到那個東西長大,就沒有辦法處理了。”周妤輕柔地回答。

  “如果他確實達到你所說的程度,會發生什么事情呢?”

  “這一點我也不能斷言,不過肯定會變成非常復雜的情況。非要描述的話…蛇,就會自此變成雙頭。”

  “休眠會中斷嗎?”

  “嗯,這是必然的。城主被吞噬到太過嚴重,就一定會醒來。舉個例子來說,要是你在睡覺時被蚊蟲叮上一口,多半是不會察覺的,可如果被猛獸咬掉了一只手的話,不管睡得多沉都會痛醒吧?但是,那個時候醒來就太晚了一點,想把野獸殺死或許已經來不及了。最后的結果,恐怕是會不斷地彼此吞噬下去,靠著掠奪對方來維持自己。”

  “就像是兩條互相食尾的銜尾蛇那樣?”

  “比那更糟糕一些呢。光是不斷吞噬對方,最后難免會有損耗的部分,為了不讓總量減少,蘇醒時就要加倍地從外界補充…休眠時的消耗跟活動狀態是無法相比的。那樣的話,對于此世以外無疑是一場浩劫。”

  “你所說的外部世界,是否包含我們的故鄉在內?”

  “自然。按照現在牢籠的位置,那里不如說是首當其沖吧。不然我也不會這么想要殺掉他。”

  “這點我看得出來。”冷靜的女聲回答。

  “既然看得出,就不要整日待在這種地方閑坐了。想辦法幫把手如何?我一個人要對付那種東西也很吃力呢。”

  令人吃驚,屬于周妤的聲線,用毫無禮貌的語調同對方交談著。倘若從陌生人聽來,她的言辭或許已經屬于尖酸的諷刺,但在周雨耳中,這毫無疑問是周妤信賴對方的表示。不管跟她談話的女性是何身份,兩人間的關系是相當親近的。若用周雨身邊的人來做比較,那大概就近似于紅葉和張沐牧的地位。

  在被周妤這樣調侃后,錄音的主人也只是很低沉地笑了兩下。

  “恐怕我愛莫能助。你看,和我們大部分同事的特性不同,我不是很善于解決…環境方面的問題。現在我們還是繼續完成信息的梳理工作吧。我留意到紅森區的那位代理人最近正在尋找你…”

  “你指的是那條肥蛞蝓嗎?”

  “準確地說,是那位身高約一百三十公分,體重約八十到一百公斤的代理人先生。不過我認為你的比喻修辭也不會產生歧義,所以你可以繼續保持。我稍后會對錄音文件做標注說明。”

  “多事。”

  “這就是錄音的意義所在,我親愛的女士。當我們做這件事時,就是在假定某一時間、某一地點,你我中的一人會以某種方式喪失自己原先持有的所有信息。我沒說這件事一定發生,但既然我們有了這個假設,要么就做好萬全的準備——要么干脆什么也別做。現在我們繼續正題吧,關于食土者的來歷,紅森區的代理人顯然和我們有不同的主張。你認為他的話可信嗎?”

  短暫靜默以后,屬于周妤的聲線發出一記輕微而不悅的哼聲。

  “恐怕那家伙的情報是對的。只有他的話屬實,一切才解釋得通。”

  “我是否可以理解為…”

  “就是你理解的意思。”

  “我不是懷疑我們的默契,但在這件事上,我堅持應該用清晰的語言描述確認一次。讓我們明確:我們所追蹤的食土者,前D2區領主,其外表為十六至十八歲的少年,來自目前被我們認知為‘無遠枝’的地域——迄今為止此人的一切自我介紹,包括其姓名、來歷、生平事跡,皆屬偽造信息。是否如此?”

  “是。”

  “他所自稱的‘桑蓮’這一身份,確實存在于其人所處的歷史線中,并被這位食土者冒充使用了。其人與‘桑蓮’在外貌、行為、能力上均具有高度相似性。是否如此?”

  “是呢。真辛苦你把這些顯而易見的事情說得這么復雜。”

  “顯然我們還沒有說到最關鍵的問題。為何如此?我猜這些超自然現象對你是一種常態,但希望你明白,這種解釋在我是難以理解的。”

  “那條肥蛞蝓已經說得很清楚了,這是因為食土者和‘桑蓮’存在著關系性。”

  “我猜你指的不是基因上的親緣。”

  “嗯,確實不是,我指的東西比血緣要更加廣泛,用俗話來說,就是所謂的‘因緣’。關系性緊密的人,在特殊情況下會發生侵染。偏向‘約律’的一方會通過人際關系的契約,把自己的特性感染給普通人。所以,在沒必要的時候也請你跟我保持距離。”

  “我會適當采納你的建議,不過如你所見,現狀下我們很難實現人際隔離,所以不妨先討論更實際的內容。具體地說,食土者和桑蓮究竟是什么關系?”

  錄音到此,陷入了長久的靜默。沒有一方再開口說話,只有聽見那嗡嗡噪鳴的背景音,才能使人意識到錄音仍未結束。

  黑暗中的周雨坐在床邊,一動不動地看著顯示屏,跳動的時間正逐漸歸于盡頭。

  十秒。五秒。三秒。

  錄音結束前的最后剎那,自那機械內部的振膜中,傳出周妤的答復。

  “食土者,是桑蓮的遺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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