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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1 阿格拉巴之國(上)

  蓓在她的工作室里觀看一朵花。

  它是深紅色圓杯狀的,花莖細長發白,鱗葉堆積如羽。她不是一個植物學專家,但是確信自己從未遇到過類似的品種。是的,不曾有一種她知道的花會突然間從焊接緊密的金屬工作臺上長出來,并且持續發出一種清晰的、絕非偶然形成的歌調。那聲音仿佛是從他們的頭骨內側發出的。

  她的兩名助手正驚恐地喊叫。那不僅僅是為了這朵酒杯般的花,事實上,整個工作室里都彌漫著瘋狂的景象。從他們的腳下到頭頂,植物或異位腦生物正在瘋長。它們破開合金,像是頂開軟泥般輕而易舉。這是恐怖襲擊。蓓聽見她的一個助手這么說。警報聲的確從外頭響了起來。

  但是這里有一些事不對勁。她在觀察過那多花后立刻注意到了。大多數異位腦生物都能把思維神經分布在軀體的各個角落,而不需要一個用于運算的中樞器官。它們也善于把自己偽裝成多種形態,但那不意味著它們能脫離材料本身的限制。一株鉆透她實驗室特制合金墻的植物是絕不合理的。她又仔細去觀察,發現那鉆孔是如此細小而恰到好處,與花莖緊密得貼合,就好像它根本不是一個鉆孔,而是花莖與合金板重疊在一起。這是多么簡單而荒誕的一幕,在她眼中勝于周圍一切狂歌中的草木。答案很快便在她冷靜而清晰的頭腦里顯現了:在計算中心,一個不可能任務只可能是由切分器完成的。

  這結論叫她欣喜若狂。但是一些疑慮馬上又抑制了她的喜悅。是的,這顯然是切分器啟動導致的,盡管表現形式超乎她的想象。但為什么是現在?她迅速地回顧這一天的日常安排。她和她的小組仍然在模擬游離病人的病變結構,這是一個脫機工作,絕不可能干擾切分器運行。朱爾或是齊文?不無可能。但他們已進行測試性工作很久了。這樣的事過去不曾發生過。而且,她不明白為何切分器要制造這些植物,它似乎沒有任何明確的目的。

  工作室的扭曲仍在繼續。控制臺和地面被繽紛艷麗的植物完全吞沒。自他們頭頂上方垂落一道翠綠的水流,幾顆很小的頭顱在其中游曳歌唱。那又激發了助手們新的恐慌,因為這些頭顱看上去不像骨質,更像是某種碳酸鹽質地的產物,可同時又是有生命的。它們源源不絕地從頭頂上的綠流中涌現,堆積成了一座小峰。音韻從頭顱的每個孔穴中流出。

  四壁與天花板全都消失了。只有瘋狂蔓延的,深深淺淺的綠色草木,鮮艷斑斕的花,流水,以及頭顱堆成的灰色石峰。這一切的事物都在可怕地歌唱著,如同宇宙之死的安魂曲。

  在這千萬種怪誕生命的合唱中,她聽見札爾瀕臨崩潰的喊叫。后者似乎把這當作了真實的末日——在完全喪失溝通能力以前,游離病患者總是宣稱自己聽見了宇宙的毀滅之聲。但是這不可能,她的理性分析著,距離大擠壓威脅到計算中心仍有時間。而計算中心的隔音構造也能最大程度避免“人造患者”的出現。她眼前的這一切必然和切分器有關。

  蓓跑向角落的安全箱,試圖找到放置在里頭的備用武器。她不是個非常出色的冒險家,不過接受過基礎的應急訓練,如果她能拿到一把高能射槍,她的智慧就有更多發揮余地。但她沒能找到想要的東西,當她冒險把濃綠覆蓋的安全箱蓋打開時,從里頭游動而出的是兩只帶有鱗翅目特征的巨大昆蟲。

  它們幾乎貼著蓓的頭皮飛出去,翅膀的紋路如同淡青迷霧中的樹林。自那片散發熒粉的林中之畫深處,她又聽見另一種截然不同的低沉曲調。是的,這兩只鱗翅昆蟲的飛行器官也在歌唱。

  她往后躲避它們的觸角與口器,摔倒在一片流淌蔓延的綠水中。水流已經形成了一小片深不可測的湖泊,但卻并沒有把房間灌滿——這是因為作為邊界的墻壁消失了——她和工作室里的其他人墜入了一座無邊無際的怪誕花園里。

  他們必須離開,找到切分器,然后終止這段錯誤的運算。切分器的啟動出現了嚴重問題,這是明擺著的事了。但在這時,原本的房門已經隨著墻壁一起消失了。蓓憑著記憶走向那里,希望它也像安全箱一樣得以保留。

  她艱難地在綠水中跋涉。這道細細的天河似乎富集某種藻類,但是并不腥臭,相反帶著某種沉郁的芳香。流水本身也在歌唱,一種叮鈴清脆的音色。蓓希望自己的眩暈正是由于這怪異的水聲,而非它的成分有任何毒性。在這段短暫的路途中她也試著呼喚她的兩名助手,讓他們和她一起前往控能室或是機房。但是他們都沒有理睬她,而是在這混沌狂亂的花園里搖搖晃晃,蹣跚起舞。血泉從他們的耳洞里溢出,融入那翠綠如石的水流中。他們可能是聾了,沒有聽見她的呼喚,也可能是思維受到了損傷,因此才不理會她的指示。

  他們都是她鐘愛的學生。但現在要解救他們似乎不切實際。她不清楚為何自己安然無恙,但她必須獨自去控能室終止運算。在所有擁有進入權限的人里,她很可能是距離最近的一個——如果中央控能室還存在的話。

  比人更高的絲狀草甸像絳蟲般向上飄舞,在氣流拂動中發出金屬絲震動的鳴叫。蓓用防護服的袖管將它們撥開,從相對稀疏的底部鉆出去。在過去曾經是工作室出口的位置上,她的確抓住了一扇門。但那不是一扇金屬門,而是一個陳舊的木制把柄。它被制作成某種蜿蜒爬行的生物形狀,蓓驚訝地發現這扇門是沉默的。在一切癲狂之歌的合唱中,她抓住的卻是一扇寂靜之門。它忠實地保持著一個死物應有的狀態,但卻使蓓感到更為強烈的不安。在反常中保持常態,這未必是個好兆頭。

  她還是冒險旋動把柄,打開那扇簡陋而老舊的木門。舞動的草甸遮蔽了她的視線,使她只能看見門后的一小片景象。那非常模糊而昏暗,但她的確看見了熟悉的走道與散發綠光的應急指示燈。看來她工作室內的失控并未蔓延到整個計算中心,她猜測這和區域耗能,或是運算量的占用有關系。

  在她身后,她的學生們已加入了合唱之中。來不及考慮了。她必須趕在瘋狂席卷整個機構,或是更糟糕的情況以前,把整個計算進程終止下來。她是距離最近的一個,而且也熟悉整個機構的設計情況,一切都要指望她的行動足夠快——應該說,運氣足夠好。

  蓓暗自祈禱她學生們的狀態并非永久性損傷,然后義無反顧地鉆入門扉之后。那個狂歌的世界在她身后迅速地遁走了,她回到了一個相對安靜的世界里,但卻依然感到腳下濡濕,如同跋涉在那片芳香而沉郁的綠流中。

  “蓓!”她聽到有人在身后喊她。當她回過頭時,看到委員會的基摩正在向她跑近。他滿臉驚恐,但卻并不因為看見她。此時,他們正在同一片紅色的河流里,鼻中充滿醉人的濃香。通道淡青色的墻壁顯得空前亮麗,而照明燈金黃璀璨。每一種色彩都美麗極了,像是他們第一次從世上誕生時看見的景象。

  基摩仍在喊叫,蓓花了好一陣才發現他是有理智的。他的喊聲不同于她那些助手們的失常,而是反復地試圖向她表達某種恐怖。

  “死人!”他喊道,“這里全部都是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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