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絕不是終末無限之城歷史上最熱鬧的一次紀念日。不能這么說。因為就像那個被強調過無數遍的基本原則:一旦你有了無窮,你就沒有了“最”——除非你還有“界”。有界當然也是非常重要的,無界的事物將會成為不可數無窮,而那就不是城市居民們愿意想象的東西了。
不過,如果不那么計較用詞的嚴謹性,人們完全可以用“精彩絕倫”來描述那一天的歡樂景象。每一個廣場都有值得大書特書的趣事發生,如將這無限的一日掰開揉碎,它足可以變成無限個日日夜夜。無數場糖飯決斗在此發生了。有時是雙人,有時則是多人混戰。戰況全都激烈極了,幸好在每個廣場上都有一只不死之貓負責主持,因此不管有多少盆碟飛舞,或是遭遇了離奇苛刻的表演要求,可以說決斗者們極大概率是平安無事的。不能說絕對沒有,這和沒有“最”的道理是相通的。
在決斗過程中,天空上的黃金湖變成了一面清晰透亮的放映鏡,即便是坐得最遠的客人也能清楚瞧見決斗過程。主持人熱情洋溢地解說從每一朵喇叭花里傳出來,并且至少使用了上百種不同的語言。它彈出音節的速度快得就像子彈,但卻竟然能叫人聽得清清楚楚。
“精彩絕倫!”皮帶貓喊道,緊接著又換了一種語言,“多么出色的舞步!多么靈巧的身手!這狂風暴雨般的熱情!還有致命獵手的精準與猛烈!噢!還有他不屈的對手!各位!咱們真是碰上了一場最精彩的決斗!”
沒有賓客質疑他的用詞是否夸大。所有人都在歡呼。是的,這是一場偉大的比賽。兩位求婚者的宴會對決,為了爭奪婚禮資格。可是實際上,婚禮不會舉行——在歷史上,臨時婚禮總是在宴會結束后的次日,而正像所有的城市居民們被告知的那樣,倫理之家所舉辦的紀念日永遠不會超過一天。絕不跨越午夜,因為午夜代表的正是清零。
是的,這是一場無償的決斗,一次純粹的奉獻,因為決斗的勝利者無緣得見歷史上的那位女王。他們為何而灑落汗水?為何而在餐桌上奮勇拼搏?不再為了美麗宏偉的宇宙之君,或者任何她慷慨贈予的報酬。此刻的決斗是純粹而崇高的。一種對自我的表達和證明——這就是競技的精神!
賓客們感動極了。他們為那兩名全力以赴的決斗者歡呼,驚嘆著紅旋風斗士有如暴雨般猛烈的進攻——皮帶貓為他起了這個名,顯然還在對剛才失敗的閃電變身耿耿于懷——而盡管身處劣勢,面包棍騎士也頑強地站在餐桌上,準確地說,舞在餐桌上。
任何人都看得出他的對手有多強,簡直是鬼神附身,任何四拍或八百的舞蹈都被跳成十六拍,甚至是三十二拍。同時還跳得那么利落漂亮,姿儀完美,并且毫無疑問帶著要把對得丟盔棄甲的騰騰殺氣。他矯游如龍的大袖一掠過餐桌,就像道洪水般卷走一切符合指定要求的菜肴,再像彈弓般把它們統統彈射到對手臉上。連他的每一根頭發梢都透露著兇暴。
“何等可怕的攻擊欲!多么迫切的求勝心!”皮帶貓在空中打著大圈喊道,“瞧瞧啊各位,這頭無法拘束的野獸!現在整整領先六百分!我們的面包棍騎士還有希望嗎?下一個項目會是他的轉機嗎!讓我們試一試!下一個項目是跟唱!唱起來吧伙計們!現在你們的動作必須跟隨著歌喉。唱什么節奏的歌全看你們自己,但是得唱出來,然后狠狠地把糖漿塞進對手的嘴巴里!唱出來!否則你們的一切舉動都不得分!”
這是個經典項目,就連倫理之家的通知單上也曾特意介紹。妥巴可以肯定維做過準備,在那三百多次的反復死亡之間,他已對這個男孩積累了相當多的了解。它注意到維在主持人喊出“跟唱”兩個字時已經微微張開嘴唇。他無疑是事先準備了一首適合進攻的快歌,可是在他來得及抓起一杯蘸料糖漿前,對手已在眨眼間逼近他的面前,把他狠狠地摜進旁邊的巧克力巖漿盆里。這一分是有效的,因為他的對手也在唱。
吱吱吱吱吱吱吱吱!觀眾們只能捕捉到這樣一連串音節。顫動的氣音快得就像激光槍!可那的的確確是一首歌,所有賓客都能從喇叭花里聽出它的節奏和韻律。然而它又快得像一道閃電!一首閃電吱吱歌!皮帶貓大叫的聲音回蕩整個廣場!多么無敵的處刑曲!
紅旋風斗士高歌猛進。他的身體看起來比較原始,跳躍移動時卻有如生著一雙彈簧噴射腳。唰!他出現在這張桌子上。唰!他又出現在那張桌子上。最遠的時候他幾乎跑到了廣場盡頭!而但凡他的所到之處,所有糖漿類的盆杯都消失無蹤。它們被他觸手般靈活的衣袖卷走了。賓客們甚至看不清它們怎樣消失在布料下,又如何能不翻倒流出。
這肯定是個設計精巧的機關,也許是某種速凍裝置,或是高粘性物質。可是不管他用了什么辦法,那看起來都巧妙極了。賓客們全都贊嘆驚奇,不過既然紅旋風的優勢已經如此明顯,他們便花更多精力為落后的一方加油鼓勁。
盡管劣勢已變得難以挽回,維在這段時間里依然沒有放棄。他堅持不懈地按照要求完成每個動作,試圖去捕捉那道飄忽在餐桌上的紅色幻影。抓住他!抓住他!抓住他!賓客們用盡各種方式來協助他,向他通報對手此刻的位置,甚至在紅旋風過境時主動收起符合得分標準的菜肴,以免它們成為攻擊面包棍騎士的彈藥。
這當然不符合規則公平,可是似乎沒人對此有意見。就連妥巴也在維路過自己桌邊時不動聲色地挪動餐盤,好讓他更容易夠到需要的菜品——反正維毫無勝算,它對自己說。只要最終結果不變,管家可以在今夜編排的娛樂節目里為面包棍稍作美化。
“蠢貨!”它聽見旁邊有個尖細的聲音說,“抓住他!殺了他!”
這可能只是一種夸張化的鼓勵方式,但妥巴依然下意識地瞧向說話者。它發現那只白色的幼貓依然坐在它鄰居的頭頂。此刻這只幼貓似乎對混合薄荷甜品也喪失了興趣,而是全神貫注地觀看比賽,那只黃玉般的獨眼里寒光閃閃。每當維錯過一個機會,它那蓬松的毛發都因為惱怒而豎起來。
妥巴不自覺地忘掉了餐桌上的決斗。它無法不去留意那只奇怪的幼貓,暗中觀察著它的每一個動作和姿態,還有那黑布眼罩,過于寬敞的外套下隱隱露出的鏡片反光。這一切都太奇怪了。它越發緊密而警覺地監視起對方。
突然之間,幼貓從它鄰座的頭頂上站了起來。
“嘿!拿棍子的窩囊廢!”他高聲喊道,“我來教你怎么取勝!”
即便現場喧鬧震天,它那尖細的聲音富有一種獨特的穿透力。維聽到了它的話,并在唱歌的間隙里詫異地望去。他和幼貓視線相對,在座的賓客中沒有人知道他看見了什么,但他卻突然間靜止不動了。
幼貓舉起一只前爪。直到這時妥巴發現它的爪套和其他人有所不同。在尖銳的刃口上方還有幾個細小的洞孔——那是瞄準著維的槍口。
槍聲在那一刻響起了。并不是很多人聽到。而對于那些和維有著密切關系的人,幾乎大部分都錯過了那個生死時刻。
他們都在做什么呢?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維彼正在屋中編織,等待維回來向她通報勝利;禰瓦也在參加紀念日,可是沒能和維待在同一個廣場上;伊正在咯咯發笑,為皮帶貓說的一句風趣話。最后還有一個人對維而言是特別的。這個人沒有參加紀念日,可也沒有待在自己的屋子。
在3050號房子的前廳里,姬尋坐在一把靠墻的椅子上,靜靜望著從內屋走出來的女人。她身軀豐滿,比現在的他高出三倍多,并且有一對醒目的寬闊外耳。當她撥開藏藍色的頭發,并用自己桃紅色的眼睛朝他望來時,賓客們狂歡的宴會場上正發出第一聲可怕的槍響。
桃紅眼睛的女人略帶得意地笑著,顯示出一種主人般的張揚氣度。她腳步輕盈,神態傲慢。
“日日夜夜。”她緩慢地說,“一天接著一天,在這座城市里,故事永不結束。對于缺乏力量的人,這就是夢寐以求的永恒。”
姬尋把雙手端放在膝蓋上,對她抱以淡淡的一笑。他沒有顯露絲毫驚訝,而那也并非故作鎮定。
“我該怎么稱呼你?”桃紅眼睛的女人說,“醫師?或者姬尋?”
“如果你想要一個可靠的稱呼,”姬尋答道,“0305是個通用的叫法。”
“那么,我想你也知道我是誰。”
“是的。我并不健忘。”姬尋回答道,“在進入這里以前,是我親自對你們實施了神經電流清除。除此以外我也從你的兒子那里聽說了你的事跡。人們稱呼你為最美麗的不老者,而在更早些的時候,你是切分器算法的主架構師,無終計算系統的創始人。關于你最初的全名——”
“姬尋先生,”女人說,“你可以叫我朱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