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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9 馬格里布的魔法師(下)

  街道。任何城市都存在的區域。把私人領域彼此連結,或是分離。它也是一種了不起的設計產物,一個帶有價值色彩的數學難題。對于用怎樣的路徑把個體鏈接起來,那既關乎于歷史,也關乎于權力。

  即便是在世上最后留存的那一座城市里,街道也依舊存在。它的布局是很奇妙的,一些人說那是個超維空間結構,因此住在里頭的人從來也說不清他們是在哪條路上。不過那也并不影響他們的日常生活。他們去廣場只需要穿過一條街,而去拜訪任何一個鄰居也是穿過一條街。那不是同一條街。很多人從來沒有真正意義上地走過同一條街。

  街道的形狀,對于世上大部分曾經存在過的城市居民而言,是非常古怪而莫名的。他們或許能在其中找到一些痕跡,像他們自己生前居住的地方,可整體風格卻沒有什么相似。道路是彩色的,翠綠的泥土,蠕動在粘稠溫暖的紫河上,一些金光燦漫的嫩芽從中發育出來,鳴唱著洪亮而雜亂的歌。道路兩邊的墻壁呈現出一種流體般柔軟的質地,并且有著夾雜上億種色彩的花紋。每當天氣變幻時,墻壁上的圖案與顏色都跟著改變而這里有成千上萬種截然不同的天氣。

  這天的天氣是黃金雨。液態的單質金從四面八方掃來,滴落到流動的墻壁與泥土中,變成一粒粒燦爛的金珠。墻壁上生出帶著圓圓兜子的淡粉藤蔓,將金珠銜在燈籠般的花萼里。接著它們顫動花葉,自雨中開始一場聲勢浩大的合唱。

  合唱聲中,維和他的兩個朋友歡笑著奔跑過街道。黃金雨和滾燙金珠打在他們身上,令他們不時發出幾聲嬉叫,或者高高地揚起手臂與鉗肢。不過實際上他們都不是很在意這場雨。

  那要得益于他們的身體。這三個在街上玩鬧的人,如果放到過去歷史中的任何一個原始時代里,都無疑會叫人驚恐地尖叫起來。禰瓦的身體呈現出環形,可以朝空間的任何一個方向滾動,皮膚是用一千種不同花紋的布做成的,大部分組織柔軟又結實。伊的身體和她正相反,是用各式各樣的石頭與瓷片來作為裝飾,卻給了自己一雙開滿花朵的翡翠色羽翅。當她把翅膀合攏起來時,就好似一枚毛茸茸的翠卵。金燦燦的雨滴打在上頭,如同嵌入了許多圣靈的眼睛。

  維和他的兩位同伴長得都不一樣。他的身體還保留著很多原始痕跡,因為他新生后經歷的時間不長,對最初的身體尚未厭倦。盡管如此,他在自己上臂與手背間安裝了兩個帶激光的鋸盤,用它們切開道路與土壤。此外,他又讓頭上長出一個發光的圓盤,能隨著他的奔跑而蜂鳴。他和他的兩個伙伴此刻正拿這個圓盤取樂。

  他們把手臂或觸須伸進紫河里,撈取一些隨機的廢棄物。這時,從街道的一頭來了個穿著黑衣,像苦修士打扮的人。那人偶然經過他們身邊,便停下腳步,若有所思地看著他們。

  維不認識這個人。他知道自己被重置過,也許因為游離病,人活得太長就是這樣。不過,他認識苦修士,因為近來這樣的信仰是很流行的。在廣場上經常能見到類似打扮的人,他們宣揚痛苦帶來的感受力,認為那將把麻木疲倦的身心從無限之災中拯救出來。每一天,廣場上都能看到這樣的人,用電擊器或刺痛器來進行修行,或是用電波器將自己的悲傷和絕望分享給他人。這種流行大約要持續幾十年才會被徹底拋棄。

  這種信仰現在對維沒有任何吸引力。他的新生已將過往一切記憶洗去,因此所有的享樂對他而言都還是新鮮的。

  可是,不知怎么,當那路過的苦修士用一雙黑色眼睛凝望向他時,他感到說不出的親切。那沒什么不可思議,此人可能和過去的他相識。在這座城市里的無限數量的居民中,兩個獨立個體對彼此產生特別的意義,那在這座城市里也時有發生。

  那陌生人朝著他走過來,用兩條平平無奇的、包裹在黑色植物纖維織物里的肉腿。他可能也剛經歷過新生,或是一個崇尚原始風格的人。

  “你可是維?”苦修士打扮的人問道。

  需要指出的是,如同街道的數量一樣,這城市里有無數種可用的語言。因為如今,交流并不是一種必須的選擇,選擇語言也是出于人們自己的喜好。有的人熱愛吟詠與頓挫,用金屬管震顫出溫柔的調子;也有人采取最簡單的音調法,發出的字句全像河水潑濺時的動靜。聽懂那種變化細微的語言需要先做正確的聽覺器改造,他們正是以這種方法來擇選合適的交流對象。

  此刻,修道士用的是維最喜歡的一種語言。語法和詞匯都很簡單,缺少一些復雜精妙的修飾和形容詞,但在形式上非常靈活。如果從美學或藝術而言,那不是種好的語言,但好與不好,那在無限之城里無關緊要。

  維應答了他,并且問這苦修士如何知道自己的名字。

  “我是你家中的一位朋友。”苦修士說。他微微地笑起來,打量著維雙臂上的鋸盤。突然間,他伸出一根手指,在鋸盤上抹了抹。

  “如果你不介意。”他說。

  維有點好奇地表示同意了。于是苦修士的手指在鋸盤上劃開。隨著他指尖的挪動,鋼面有序又繚亂地分解開來。一層層鋸面翻轉、交錯、嵌合,環繞著札的手臂延伸,像從一根幼芽瞬間生長成繁茂的巨樹。現在札的身體完全被巧妙組織起來的鋸盤所包裹了。它們每一個都運轉自如,但卻沒對札的原始部分有所損傷。

  他的兩名玩伴發出驚嘆。這設計看起來那樣復雜而漂亮,而且是在一瞬間完成的。沒有猶豫和修改,就好像整個結構早已牢牢記在苦修士的心中。

  苦修士又在最后展開的鋸盤上輕輕一推。轉軸順著光滑的細桿收縮,所有的鋸盤逐次聚攏、合并,一圈圈退回到維的手背上。他沒有把自己所做的這個設計刪除,而是讓它巧妙地收納起來,回歸成維最初那兩個簡單的鋸盤。現在它們看起來比之前稍微厚重和復雜一點,但大體上沒什么不同。維試著揮了揮手臂,沒有感到負重如何增加。

  他也驚嘆起來,對著陌生人充滿了欽佩與喜愛。

  “你是個修道的魔法師!”他驚喜地喊道。在他掌握的這門語里,這是對學者的最高贊譽。

  那苦修士依然不動聲色地微笑著,仿佛覺得這一切很有趣。他看著維的目光卻是親切、熱絡的,簡直充滿了深情和關愛。

  “這是很簡單的。”他說,“如果你想學,我也可以教給你。維,我是上一個你的朋友,我也認識你的母親,并且對她十分敬重。作為朋友,我有義務教給你正確的知識。不過在那之前,請讓我上你家去坐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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