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集水質和土壤的樣本并不費多少功夫。雅萊麗伽很快搞定了這一切,把所有樣本瓶都掛在防護服的口袋里。翹翹天翼已經擺脫了身上的泥水,如同某種大型昆蟲般撲閃翅膀,在遍布泥沼的土地上飛來飛去,打量任何她感興趣的東西。
“我們這就回去?”她問雅萊麗伽。
“我想再看看別的地方。”
“我不覺得這兒還有別的什么。”翹翹天翼說,“不過我不介意陪你再走一段。你需要我幫你一把嗎?這兒到處都是泥潭,而且還挺深的。”
雅萊麗伽謝絕了她的好意。她看出翹翹天翼實際上不怎么喜歡被另一個生物騎在背上,而她對泥沼并非全無對策。她的鞋上帶有一個輕量化的浮力設計,足以叫她在必要時步行通過深水。而在旅行途中她還利用了寂靜號那閑置多時的溫室——此前,她發現荊璜任由系統隨機地培養任何植物,就像由著一片野地自由生長。
她從口袋里拿出一個裝著昆蟲的透氣小瓶,把它握在手里搖了搖。那只棲息在瓶底的探蛾被驚動了。它撲騰著帶有細黑條紋的灰白翅膀,徒勞地朝瓶璧撞擊了兩下。
翹翹天翼扇著翅膀靠過來:“這是什么?”
“我的護身符。”雅萊麗伽說,“如果這里的環境有毒性,它的翅膀會變色。”
“這倒挺有趣的,不過我覺得我們的防護服能扛得住有害氣體。再說我還懂一點治療術呢。”
“它能幫我們檢測一些帶有以太要素的危險。”
“噢,那可真不錯。而且這小東西還挺可愛的!你是從哪兒學會養它們的?”
她們結伴往泥沼深處走去。雅萊麗伽說起她是如何從一個受到半蛾詛咒的巫醫那兒學會了許多關于昆蟲的把戲。她不像白塔法師那么癡迷與專注,可實際上也學過一些法儀。像這樣的古老儀式并不需要特別的天賦,只是些繁瑣知識的堆積,再加上合適的環境和材料。自然,雅萊麗伽補充道,它們在效果上總是比天生的施法者差一些。
“不不,”翹翹天翼說,“我可不這么想。你看,像我們這一族的天賦是與生俱來的。你有翅膀就能飛,有角就會施法,從出生開始你就知道自己只會在特定的某個方向有天賦…像你這樣到處游歷和學習對我的族人們是件多奇妙的事。而且我得向你道歉——我的意思是,之前我對你的種族有所偏見,因為我聽說魅魔們的生活方式不那么,嗯,真誠。”
雅萊麗伽還在觀察泥沼邊的濕泥,試圖找到一些生物活動的痕跡,或是一些哪怕最原始的植物根芽。那些棄嬰的怪病,以及它們發育得極不均衡的五官仍在她腦海中翻騰,讓她思索和假設什么樣的環境能孵育出這樣的種族。但這條思緒并不干擾她和翹翹天翼的談話。她向來善于一心多用,并且——她得承認這不是個好的習慣——對可愛的事物不大能抵抗。她故意湊近翹翹天翼的耳朵問:“不那么真誠?”
翹翹天翼倏地飛開了。“嘿!”她抗議道,“別這么取笑我!”
“我只是好奇你在書里看到了什么。”
“只是一點關于你們的傳聞,我想它可能有點不那么公正…”
雅萊麗伽再三請她說下去,她只得吞吞吐吐地表示那和一些被騙得傾家蕩產的倒霉蛋有關,此外還涉及到裸體、松緊帶、繩索、功能障礙與極不體面的葬禮。對于一個從小生活在夢幻界最和平愛的國度的天角者而言,那本書實在超出了她的想象力。
這些半遮半掩的描述實在取樂了雅萊麗伽,讓她幾乎忘了繼續考慮棄嬰的事。盡管她不想驚嚇這樣一個純潔的生物,她還是不得不向翹翹天翼承認:那本書里的所描述的內容,即便有虛構成分,也并未脫離基本事實。
“魅魔很容易意識到肉體的存在。”她承認道。
“那是說你們更喜歡身體接觸?”
“那是在意識到之后。”雅萊麗伽解釋道,“當你第一次認識陌生人時,你留意到的是它的言談與打扮,那是最容易觀察到的東西。但是對于魅魔來說,肉體的生命力是最容易感到的。如果一具身體充滿生命力,我們會更想要喚醒它,而且我們也天生知道怎么做最容易喚醒它。但是那種敏銳會磨鈍對精神的感知,我們會覺得自己面對著的是一具活著的肉體。”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我們會忽視眼前的東西還有思想。在沉醉于生命煥發時,魅魔會覺得這具肉體的生命就在于本能,而那些附著在肉體上的意識是多余的。我們只要生命煥發,并不關心那個附著在肉體上的意識怎么想——有時,有些魅魔會覺得一具美好的肉體不斷發出噪音是件煩人的事,它們試圖讓這身體安靜地煥發,越快榨干所有潛力越好,因為它們不想聽那些自以為是主體的思想發出掃興的聲音。這就是你讀到的那些窒息謀殺和猝死故事的源頭。如果你只和一個魅魔上床,不試圖跟它交流,或者讓它和自己共同生活,通常你會是安全的。”
翹翹天翼似乎在聆聽中忘記了她的困窘。她撲閃著翅膀,不知不覺中又飛回雅萊麗伽旁邊。
“這是我沒讀到過的。”她說,“真奇怪,不過從你口中聽到這件事時,它好像就變得更容易理解一些。而且我覺得你并不想你剛才說得那么不在乎思想,我還沒碰到過幾個像你這樣見識廣博的人呢。”
“我只有一部分是魅魔。”雅萊麗伽說,“沒那么容易感知肉體,而且我也喜歡聽見有趣的聲音。”
“噢,你是混血?我一直都沒發現!你看起來完全就像魅魔,我確實聽說魅魔血統在外貌上非常頑固。”
雅萊麗伽聳聳肩。和翹翹天翼的談話令她感到心情愉快,那甚至無關華美的皮毛與豐滿的羽翼,只是因為這天角者直率而又熱情。當她踏過一汪暗紅的泥漿池時,她意識到自己太久沒碰到過這樣的談話對象了——沒有性緣,沒有秘密,也不需要她的照顧和支持。她們只是像散步時偶然碰上的旅伴,在路途中毫無負擔地聊點閑話。
她的思緒飄開了一點,向頭頂青藍色的天空飄去。在這里她們沒法看到寂靜號的情況,她只能猜想荊璜還在他的房間里。
“我有件事一直想問你,”她聽見翹翹天翼吞吞吐吐地說,“關于你的角…它們曾經受過傷嗎?”
雅萊麗伽摸了摸角上填補空洞的位置。她有點意外翹翹天翼會發現這個小小缺點,或許那是天角者對于結構和材料的敏感所致。
“我有一個不太禮貌的前情人。”她說,“他用鐵鏈穿住我的角,把我關在一個監獄里。”
翹翹天翼肉眼可見地氣憤起來。
“他竟然這樣對你?”她嗓門宏亮地喊道,不自覺地恢復了貴族口音。
“他很容易失控。”雅萊麗伽不帶偏心地評價道,“以及,不太聰明。現在我已經完全擺脫了他,只留下一件紀念品在身邊。”
“你何必還留著他的東西!”
“我得正視自己的錯誤,而且那東西本身是好的…我覺得那確實是樣值得珍惜的寶物。”
雅萊麗伽還沒給翹翹天翼看過那柄彎刀匕首。她覺得不妨給她這位真誠的新朋友瞧瞧,但在她來得及把刀拿出來以前,翹翹天翼的鬃毛忽然間耷拉下來。
“噢,噢——”她說,“我理解了…這確實是個沒得選擇的事,是嗎?用我們老家的話說,生命是被春風與鳥翼送來的,它們不能由自己選擇落處。不管怎么樣,你有了一個孩子,而且你也愿意撫養他,我想他不會越來越像他的父親的,對吧?如果仔細瞧瞧,我覺得他是有一點像你的。”
雅萊麗伽意識到這里頭產生了一個怎樣的誤會。她感到好笑,同時又有點惱火——自然,不是針對她這位一無所知的朋友——但她和底波維拉爾當然不會有孩子,也許她在生命終結前也不會有了。
她打算澄清這個誤會,以免翹翹天翼在更不安全的場合說出這些話。
“他不是…”
一直被她握在手中的瓶子輕微地震顫起來。雅萊麗伽的余光掃了過去,看到那只探蛾在兇猛地撞擊瓶壁。它那帶著細紋的翅膀正散發出淺綠的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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