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彬瀚仰頭打量這古怪迷幻的空間。他對這一切當然是熟悉的,但卻一點也不覺得害怕,只因他眼前的景象徒有其形。他很難找到更好的說法。可單純的虛擬影像實在無法與那時他所見到的東西相提并論。他的意識好端端地待在身體里,身上也沒有任何有形或無形的損傷——那本是叫他在宇普西隆飛船的醫療室里躺了十幾個小時的。
“這是讓你們曾經毀滅過一次的東西。”他說。
“只能說是發動前的預熱狀態。如果真的發動起來,是無法用這種圖像化的方式進行轉述的。當時基地面臨的狀況要比這更嚴重,不過牽引井的體積太小了,不會像恒星污染時擴散的那么快。對于牽引井的失控,原本只有針對外側的預案,沒想到會被內部成員啟動,中止啟動失敗后只好讓所有成員撤退到赤縣去。那樣一來之前的積累,還有微子的總控系統就會全部失效。當時是做好了這種預計,所以也暫時放棄了對死秩派的抓捕。不過,最后撤離計劃也被取消了。”
羅彬瀚抓起一把尚未融化的積雪,把它夾在掌心里摩擦。他仍然不害怕,但那搖曳的色彩開始令他感到有點反胃。他不愿和法克提這種感覺,因為那似乎間接透露了他自己的經歷。
“所以這事沒發生。”他說,“否則今天你不一定在這兒。發生了什么?你們把叛徒的頭子抓住了?”
“那是無效的。以當時的推斷,死秩派只持有啟動牽引井的未知技術,除此以外并沒有掌握中止牽引的方法。”
“為啥你們總這樣?”羅彬瀚質疑道,“管殺不管埋?搞一堆你們自己都控制不了的玩意兒?”
“呃,這是探索階段的正常狀況,以后再解釋吧。”
“你說得好像我們以后還會見面似的。”
“會的。等玄虹的事情解決以后,還要去那里觀察一段時間。這個也日后再說明。說回到牽引井失控問題。在那之前還需要再告知你一件事,玄虹可能提過赤縣和無遠的外交關系。但是對于他來說,現在基地的教育院負責人,也就是當時的0101,和玄虹是…”
“父子。”羅彬瀚打斷他。法克的視線立刻掃了過來。
“他告訴你了嗎?”
“至少沒否認。”羅彬瀚說。他發現自己對這事兒懷著一種復雜的惱火,同時有那么一點點得意。他竟知道一件法克以為他不知道的事。
可惜的是法克沒給他更多的展示機會,前者只是略略地一點頭,然后說:“他們可能存在藍圖繼承關系。用你熟悉的描述,可能存在生物學上的父子關系。不過這一點是無法依靠技術手段驗證的。”
“什么意思?”
“呃,玄虹的身體不存在可以進行相似性對比的微觀結構,只是一連串可以被外界觀察到的現象集合而已。即便用你故鄉的那種思路來定義他和01間的關系,也無法得到任何非記憶性的證據支持。不過這是他和01的問題,在其他事務上并不重要。不管他和01的關系怎么樣,他作為赤縣的修士,我們在外交上就有著進行協助的義務。”
羅彬瀚不太喜歡這個話題,他故意不看法克的眼睛問:“你們的政變最后怎么了?”
“從事后觀察和01提供的信息來判斷,是被人用非技術手段中止了。”
“誰?荊璜?”
“玉音女。”法克說,“…從那天開始消失了。”
羅彬瀚又把頭轉了回去。他本想說點什么,但是張口就忘記了。這時他想起了在離開門城前的荊璜曾和他談論過的話題。是的,過去荊璜就告訴他自己是去殺一個仇人,0206,方序,一個羅彬瀚毫無印象的人。荊璜確實早就這么說了,只是羅彬瀚并沒真的放在心上。荊璜來到他故鄉的原因是不重要的。他曾經這樣認為。那和荊璜帶走他的原因沒有任何相關。
“她死了?”
“也沒有證據支持這個結論。約律類的生命中止與否,一般來說應該以它們的靈場特征值波動是否存續為依據,但是玉音女的情況是特殊的,無法使用這種方法來作為依據了。把這個問題通過外交渠道投向赤縣的青山都后,得到的回復只是讓我們順其自然。從目前的進度來說,山中人不打算向我們解釋任何事,包括還原玉音女狀態的可能方法。”
羅彬瀚沉默著。房間在他們的沉默中恢復成雪野。過了一會兒雪片又開始飄落。
“玉音女消失以后,”法克繼續說,“在基地內陷入長期冥想狀態的玄虹驚醒了。他的身體發生了某種急速惡化,所有原本穩定的可觀測現象都變得非常微弱。考慮到狀況發生的時間點,應該是玉音女消失引起的某種連鎖反應,因此不得不把他送回赤縣去進行治療。在那之后沒有得到任何來自他的信息,直到他從赤縣離開為止。造成他離開的原因,當初認為是單純為了追殺流亡的死秩派,后續卻發現可能還有其他外界因素。不過,如果有任何死秩派殘黨的消息,姑且認定他也會立刻進行追蹤。在你故鄉時我詢問過他的意圖,得到的回復是要殺死所有的死秩派。考慮到他面對我時的狀態,暫時不認定這句話具有太大的參考性,不過也必須阻止他往這個方向實行。”
“你們不讓殺人啊?”
“是兩方面的。其一,基地的懲罰設計里沒有把生命體中止作為可選,不然培育資源就浪費了。一般來說是采取微子回收和腦體封存作為處置對策,自衛的情況另外討論。第二,也是更重要的一點是,玄虹是不能涉及到謀殺的。就算意外導致的殺害也非常危險,蓄意殺人應該是絕對禁止的事項。如果違禁的話,可能會造成人格的喪失。還不知道他自己是否有辦法在追殺死秩派時解決這個問題。”
“他已經殺的那個呢?0206?”
“不。玄虹沒有殺死0206。我找到0206的時候,雖然樞體受創導致的靈場污染非常嚴重,但他的生物腦并不在那里,如果他沒有自終止的意愿,讓我封存還是做得到的…這么說可能對你太陌生了,結論是這樣的:0206有一半是自殺的,另一半則是受到了詛咒傷害。以他胸前一厘米左右的利器貫穿傷為接觸式污染源,推測是細狹的劍狀兇器。導致的具體效果當時已經無法分析,根據0206遺留的信息,是以攻擊者與受攻擊者之間的認知仇恨為必要條件,由此引發的即死性靈場污染。換而言之,是以復仇為前提條件的接觸式即死詛咒。以玄虹的性質無法使用這類武器,應該是別人做的。”
“他說他找了一個幫手。”
“你有問過名字嗎?”
羅彬瀚搖搖頭。他沒想過這事兒,因為在一個靠著公交安檢運行的現代社會,他平庸無奇的凡人生活里絕不存在一個整天拿著劍亂跑的神經病。荊璜的搭檔是個他不認識的古約律劍仙,沒準正隱居在他老家的深山古林里。這劍仙顯然沒有一個關于殺生問題的原則約束,打擾它的修行沒準會被劈成人肉干。
法克坐下來,如同靜止雕塑般平視著他。
“為什么不問呢?”
“因為用不著?”
“那么再說一件事。關于這種無視中間過程的即死類靈場污染,即便是在約律類里也非常少見。如果是依靠某種致病性或致傷性原理導致的死亡,對02026都是無效的,只有以‘死’為直接效果的污染才會導致現在的結果。從收集到的資料推斷,兇手可能使用了一種有代價的特殊許愿,從而獲取了殺死0206的那把武器。具體的代價不得而知——無論是什么,那應該是為了幫助玄虹而做的。”
“慢著?”
“呃,是這樣的。在0206的樞體遺留點附近有大量的高溫痕跡,從靈場波動探測也非常符合玄虹的特征。也就是說,之前和0206發生主要沖突的人一直都是玄虹,只有最后的致命一擊是由他人完成的。可以解釋為他們事先就制定了這樣的配合戰術,但我認為概率非常低…不太符合玄虹一貫的行為模式。比較合理的猜測是,兇手為了避免讓玄虹殺死0206,或者被0206捕捉,因此而使用了這樣一種特殊的許愿機制。就是說,兇手可能不是為了親手殺死0206而許愿,而是為了幫助玄虹而支付了代價。按照玄虹的性格,接下來會設法進行彌補,不久后把你帶走這件事也應當視為與之相關的行動。”
“這和我有啥關系?”
法克頓了一下,點頭說:“或許玄虹設法把代價的支付者轉移成了他自己。你作為他當時的地權賦予者而被牽涉進去。這是一種可能。”
“還有其他的?”
法克的神態益發嚴肅,說:“其他的先不討論。無論具體的關聯性是什么,你沒有參與過這件事。如果交給我來處理,應該是從玄虹和他的合作者入手。目前也是這樣計劃的,所以決定先把你送回梨海市,再去和相關人員處理這個問題。這些是我認為你有權獲知的部分,接下來你可以決定你是否要回去了。不用顧慮玄虹或任何人的想法,如果你回去的話,我會負責排除其他的干擾因素。雖然你的身體發生了一些性質改變,完全還原會比較困難,但欺騙你故鄉的檢測技術可以做到。”
羅彬瀚開始抹臉。他一動不動地聽了太久,臉上沾滿了半融的雪。他心想這件事聽起來倒確實和他沒什么關系,沒有任何一個地方提到他的名字。他可以信任法克的擔保嗎?至少法克也沒干過什么壞事。從星際政治的角度來說,屬于無遠人的法克倒是他名正言順的管理者。他們正是無遠域內一切文明的“村官”。
“要回梨海市嗎?”法克又問。
“如果,”羅彬瀚說,“不是現在,而是以后的某一天,你還能帶我回去嗎?”
“呃,也可以。但要看你的身體狀況。現在的程度還可以處理。另外也要能找到你的位置。”
羅彬瀚點頭表示同意。他從桌邊站起來,抖掉身上的雪片,又仔細地捋了捋頭發,確保沒有沾上太明顯的白色。
“我會記得這件事的。”他說,“隨時穿著鞋,隨時能跑路。不過,最近我認識了幾個新朋友,尋思著還可以在外頭轉一轉。而且那小子還有事瞞著我——有很大的事瞞著我,如果你要把他帶去無遠或者赤縣,不介意我也去瞧瞧?我都從鄉下到縣城了,總得看看縣官的樣子才能回去嘛。”
他又拍拍衣服,和法克道了別,出門找去自己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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