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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2 冕冠荊棘混沌(上)

  一顆血肉之星在海中漂浮。

  它在浪潮里翻滾,歡喜踴躍。星星的血液不斷融解它,接著又重塑它,使它變得更加奇特而復雜。但它與其他那些融化的星星又有所不同——它有著自己的想法,那總叫它變得更符合自己的喜好,于是它不再由冰冷僵硬的石頭組成,而是柔軟可塑的血肉。它用這臨時的身體招搖著,趴伏在一個小小的夢境上。

  這是個特別好玩的東西。它如此認為。一顆飄在濃湯里的漂亮糖球,里頭鑲嵌著各種精巧玩意兒。它忍不住一遍遍舔舐這夢境的外殼,想把里頭的東西撬出來玩玩。那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因此當里頭的兩塊小餅干變成銀光,閃爍著飛射出來時,它不由地高興地打起了轉。

  “嗨,朋友!”它響亮地打著招呼,立刻就要沖上去跟他們親熱親熱。可是那光線沖得飛快,在海中它竟追趕不上。若在平時它準能把他們穩穩截住,可唯獨在這片海上不行。

  這里。這片海,一向是個有意思的地方,通向任何它能想象到的空間,當然也包括它自己的出生地。可是它出生的地方又空曠又無趣。它相信這片海能流向更多更有意思的地方,只是它暫時還去不了。大部分時間里它只能在這兒逛逛,瞧瞧那些融化的星星。它們幾乎全都是死的,且沒有一個能長得和它同樣俊,因此時間長了還是怪無聊的。

  這些尸體們最大的好處是,它們實際上都來自不同的地方。它花了一點時間弄明白這個事實,又學會了怎樣去追溯它們的源頭。有時那些死星星上會帶來故鄉的特產,有時它甚至能順著它們的來路逛逛新世界。那沒什么困難的,因為它的思想可以跑得和光一樣快,除了在這片海里。在這流滿星星尸液的浪潮里,甚至連思想都得有個笨重的形體,這是多么的有趣!但是又多么的無聊!它總是在這兒打滾來消磨時光,又或者偶爾將一兩塊外頭撿來的小餅干扔進洞里。

  關于那個大黑洞,它知道她也是一顆星星,而且是這片海里唯一一顆比它更特別的星星。那顆星星比它更黑又更亮,更大又更輕,既是死的,又是活的。她是生出這片海的星星,也是這片海生出來的星星。它有時會在她附近打轉,把她當作自己的母親(那倒可能是真的,它沒認真地研究過)。她從沒和它說過話,不過它倒知道她很愛聽歌。誰若唱到她聽懂,她便渾身都發亮。那時她是最世上最善良的星星,什么請求都肯答應。可是同時她也很狂暴,誰若試圖靠近,總是被她吃得干干凈凈。干干凈凈,一點兒殘渣也不留。因此它總繞著她的光轉悠,從不真的靠近。保持社交距離是很有必要的,因為就是媽也不會犧牲肚皮來疼愛它。

  但是現在事情有了一點變化。在今天——它忘了是從哪塊小餅干那兒學會了這個詞,用來區分所有它覺得與過去不同的時刻——今天是個好日子。一個外來者在海中唱起了歌,那海中最深暗最漂亮的星星便煥然發亮,叫整片海都熱鬧起來。外來人一號又帶來了二號三號四號五號,叫它高興得手舞足蹈。這對星星來說真是再好也沒有的一天。

  “停一停!”它對那遠去的銀光喊道,“等等我呀朋友!”

  “畜生!”銀光遠遠地應答。

  這熱情的呼應叫它樂不可支。魔鬼的夢境糖球現在對它沒那么有吸引力了。它得去瞧瞧那光里的兩個小可愛。于是它擺擺自己的幾千條手腳——它可喜歡這些花里胡哨的部件啦——奮力地朝著海浪深處劃去。

  這片海終究還是有不好玩的地方,它讓星星的思想變重了,但卻讓餅干屑的思想很輕盈。因為星星可以同時有千條萬條的想法,而餅干屑一次就是一條。只有一條可多沒勁。

  “等等我呀!”它又熱切地呼喊道,向著更深的海中劃去。

  星海咕嚕嚕地翻涌,從中生出許多發光的碎屑。這些碎屑流到海中便會生長膨脹,長出毛茸茸的火翅膀。它們是從外來者一號的歌聲里誕生的,無窮無盡,然而又枯燥無聊。它從小餅干們的詞匯里挑挑揀揀,捏出一個來形容這些歌的造物:它管它們叫火雪花。又多又精巧,瞧著怪可愛,可是經不起拿捏。它抓住哪一個,哪一個便會立刻融化。

  成千上萬的火雪花在星潮里打轉,彼此勾連編織,形成一張稍大的網兜,足以掛住它見過的最大號的小餅干。但那暫時還不叫它煩惱。它畢竟是顆星星,只消順著浪潮輕輕一撞,那雪花網便散架了。它們能給它帶來麻煩嗎?它認為現在還不能。而如果將來它們大到連它也能兜進去,它倒也不一定非得死掙,大可以劃著浪潮遠遠滾開,去找其他有意思的事。它是一顆頂頂隨和的星星!

  它撞開雪花,繼續追逐銀光的軌跡。那光在這片海里也變得緩慢了,有時要繞著雪花網走。雪花網也特別地喜歡這道光,和它一起追逐銀光的屁股尾。

  “你去哪兒呀!”它邊追邊喊,“別去找我媽啦!”

  銀光的回答縈繞海中。

  “畜生——!”

  活星感到很滿意。浪潮也為它們長久的友情而歡呼。正當它興致勃勃時,銀光落進了一片分外濃密的雪花網中。在那片閃爍的火中,一個銀色的石頭人正在火雪里翻騰。這石頭人要比通常的小餅干都大一號,屬于它見過的最大號的那一種,可是如果跟星星比就沒啥大不了的。它以前也扮演過他,感覺沒多大意思,發光對星星也很常見。不是說所有的都這么干(它自己就特不愛發光),但它確實吃過許多這樣特別愛炫耀的家伙。

  那石頭人就快化了。在濃厚如墨的海潮與滋生不斷的火雪中,這塊大餅干已變得黯然無光,表皮如被風化般層層脫落。這石頭人是不如紅色的結實,它遠遠地評價道。紅色的那個便很狡猾,懂得怎樣把潮水和火雪引走,根本沾不到它的邊。那倒也未必能堅持到它老媽身邊,不過歸根到底還是要結實一點。那到底是為啥不同呢?難不成花哨點的石頭人就更結實一些?想到這兒它覺得頗有道理,因為星星也是一樣的。它正是此地最花哨的星星,除了它那愛聽歌的老媽以外。

  但是,緊接著叫它痛心的事發生了。那本該沖著它老媽去的銀光不知為何轉了向,直奔著融化中的石頭人落去。那石頭人也不再抵抗火雪,而是在海中張開雙臂,如同迎接著永恒的毀滅。

  “嘿,嘿!等下!”它叫道,“別送死呀!先來我這兒!”

  銀光鉆進了火雪里。它簡直要為此而心碎了。當它這樣想時便真的心碎了——浪潮回應它的念頭,使它從中間一分為二,剖成了兩個血淋淋的半球。緊接著它又用無數的手腳把自己糾纏好,繼續向著那地方前進。它念念不忘的好玩魔鬼恐怕沒了,但至少還可以嚼嚼石頭人的碎屑。那倒也不壞,它計劃拿這些碎屑去和紅石頭人玩玩。

  它不再著急,因為紅石頭人是較為結實的,足可以等待一段時間。于是它慢悠悠地往那兒飄,游到半途時,那團火雪已膨脹起來。它們像脹滿氣的皮球,不斷地往外擠壓,那輝煌燦爛的顏色卻因此而暗淡下去,最后則完全地熄滅了。

  活星拍打起自己繁密的手腳。它好奇地打量這熄滅的網兜,看著它從中間撕裂。從那裂口中生長出枝杈般紛雜的陰影。

  “嗷?”它亢奮地喊道,“誰在那兒?”

  紛雜的樹影在海中冉冉升高。自那熄滅的火繭深處,活星看見銀黑相錯的巨人從中脫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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