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和宇普西隆重遇的這段時間以來,羅彬瀚并沒忘記他的另一位熟人——或者說熟人的鬼魂。但他實際上沒在這件事上多做什么琢磨,因為鬼魂是毫無道理可言的,至少對他來說,一切關于鬼魂的知識都是謎團,他再費勁思考又有什么用處呢?他只好祈禱那并不是什么假扮成邦邦的怪物,而是貨真價實的幽靈邦邦。如果有什么事能比這更好,那就是幽靈邦邦還能變回活人邦邦。他卻不敢多想這個念頭,因為那未免好得過頭了。死人復生,聽起來也許魔法,但似乎不怎么符合他的運道。
現在風聲開始對他說話了。他一下從巨人的手掌中跳起來,扒住那根替他圍在外頭擋風的巨大手指,朝著外頭的天空和沙地張望。他看到一列薄翼球狀飛蟲的石雕像從沙中露出,數量足有上萬座,排成了一個復雜而又堆成的多角幾何圖形。他盯著那堆雕像直到它們被沙堆淹沒,看來邦邦并沒有藏在里頭。
風聲繼續向他說話。但那聽起來非常的模糊,不成字句,甚至完全不像邦邦。有那么幾秒羅彬瀚覺得自己聽到的是奧荷特——但是智能機器人死后也會有靈魂嗎?
“喂,小心一點啊,周雨先生。別看宣傳片里的永光族經常用殖裝形態空中救人,實際上如果控制不當的話,人撞在殖裝上和直接撞在地上是沒有區別的,會扁得像一張紙哦。雖說我在這方面肯定不會犯新手錯誤,也還是請你少做點危險動作。”
羅彬瀚扒住的巨指微微彎曲,像堵活動矮墻般往內移動,把羅彬瀚推回掌心的位置。那顯然是出于好意,因此羅彬瀚只得老實配合,但他并未因此感到安全,而是加倍地焦躁和心慌。他的胸口像被一塊巨石堵塞,但那也許只是太多暗兜和雜物帶來的錯覺。
“你聽到聲音沒?”他問道。
“周雨先生是說什么樣的聲音呢?”
“邦邦。”羅彬瀚說。他緊接著卻感到有點別扭,仿佛直接念出這個名字顯得過于隨便了,于是他又補充道:“我之前提過的老外,長得像協律彩虹國卡面的那個。”
“我知道你是在說誰啦,不過很遺憾,好像我聽不見幽靈的聲音呢。”
巨人轉動腦袋,眼燈射向虛空的暗處。
“你呢,矮星客小姑娘?據說這里有一個幽靈在說話,像你這樣‘正統’的古約律,能聽到的東西應該比我多一點吧?”
他沒有得到應答。這會兒羅彬瀚已完全看不見阿薩巴姆的身影,在巨人視線的落點只有一片輕薄的幽暗,像一朵流動的烏云,一條搖曳的黑紗。那地方看起來既幽寂又安全,羅彬瀚差點想勸說宇普西隆飛過去,把躲在里頭的人抓出來好好曬一曬。他是不樂意自己獨享福報的。
“邦邦!”他高聲喊叫,“你在這兒嗎?”
風把他的聲音拉得很長,然后遠遠拋了出去,縈滾在無盡沙丘的上方。那讓羅彬瀚覺得這聲音非常陌生,像誰故意模仿著他說話。那源源不絕的回音賴在沙丘間不走,直到又一個浪潮打來,從沙面的低谷里露出一扇銅鐵質地的門扉。這洞開的門扉孤矗在地上,有著異常絢爛的石雕花盤繞裝飾,又纏著十二條蛇皮般的彩色長帶,頂部盤踞著蜘蛛形狀的骨頭,起來既特別又平凡——在這沙面下涌現了太多羅彬瀚未曾見過,甚而根本叫不出名字的事物,它們每一項都充滿奇異,以至于奇異本身變得無足為奇。
他對邦邦的呼喚隨著沙丘變換而欺負,穿越過那扇絢爛的門扉。起初羅彬瀚未有分毫在意,加菲卻在他心中輕聲說話。
“啊,那扇門。”它說,“那制式似曾相識。”
“你見過?”
“一枚象征不朽的硬幣。”加菲說,“我在那實驗室的資料中見過它。若將它墊在頭下入眠,足以治愈任何疾病——但是只有一次。若你二度使用那不朽的錢幣,它便要索取你的心靈作為代價。”
“還能給試用啊?那還不是白賺?”
“那只是預支。”加菲沉悶地說,“當你接受錢幣,那意味著你接受它主人給出的賭局。它打賭你會用第二次。”
“好馬不吃回頭草。”羅彬瀚隨口回答。他并沒把這件事太當真,仍在尋找任何疑似邦邦的動靜。那扇門就和他先前所看到的無數奇物一樣,出現時令人震撼神搖,而實際上卻只是在他眼前一閃即逝。沒什么可在意的,除非沙子里出現的東西看起來像寂靜號。
緊接著羅彬瀚知道自己錯了。在那洞開的黃沙之門后,理應和這一邊是同樣的飛沙與荒蕪。那門是完全開放的,從他這頭能直接望進去,一直看到沙丘最遙遠的地方。它也沒有與之對應的建筑和立墻,孑然地孤矗在那兒,像是在頂天立地的巨大壁畫前掛上了一個精美的畫框。那門中的景象本來與邊框外并無區別,可是緊接著一個淡淡的影子在里頭閃過。它隔得很遠,可是羅彬瀚還是瞧得清清楚楚,那不是風吹起來的沙埃,那毫無疑問是某種活物。可它又如此的朦朧稀薄,像是誰在光線黯淡處投下的影子。
“有鬼。”他嘀咕著說。那不過是個沒怎么思考的感慨,但宇普西隆卻認真地接話說:“是呢,周雨先生。夢河是被稀釋化的高靈帶,在這里復現的一切都是曾經存在的具體事物。就是說如果真的有鬼魂存在,會復現在這兒也不奇怪呢…想去看看嗎?一起去看看吧。”
“為啥要去看?”羅彬瀚有點詫異地問。他注意到這時沙丘開始上漲,將那扇華麗絢爛的石門淹沒了一半。但巨人伸出自己的手臂,沖著沙丘射出一道雷霆般的光線。那沙丘上便覆蓋了一層玻璃似的結晶物。它滲透進沙塵的縫隙里,把沙丘塑定成形,使得那扇華麗之門未被完全吞沒。它頂部的三分之一裸露在凝固的沙丘上,像是沙海上的一座浮島。
“去看看吧。”宇普西隆輕描淡寫地說。巨人便朝著那個方向飛了過去。在他們靠近以后,羅彬瀚發現那扇門出奇得巨大。它露出的部分依然高得像一座六層寶塔,那些看起來精美絕倫的纏花石雕實際上每一朵都大過他的頭顱,而門框粗細接近巨人的手指。如果這扇門真的曾經存在于歷史的某個角落,那到底為了什么事而造的呢?它也是某棟建筑的一部分嗎?羅彬瀚對此感到了一點好奇。
但那并不重要。當他們來到門前,巨人將他放在凝固結晶的沙丘上,自己則在閃現的光芒里消失了。羅彬瀚又看見穿著緊身背心的宇普西隆站在自己旁邊,沖自己爽朗地笑著。
“真是一扇漂亮的門呢。”他把右手插在褲兜里說,“古約律出現的形象,還有制作的東西,總是讓人感覺到毫無道理的美麗。我想這也是把我的祖先們把它們歸類成某種幻覺的依據之一吧,因為這世界上怎么會有讓所有種族都能感到美的形式呢?那顯然是某種直接作用于意識的催眠機制,我的祖先想必就是這么考慮的。雖然我連中心城派出員的入職常規知能測試都只是低分通過,也沒有辦法反駁這個假設,可是光是看到它們的樣子就覺得根本沒有必要計較了。真的也好,假的也好,如果這些美麗的東西都消失了,剩下的人們難道不會很寂寞嗎?我在夢幻界的時候就常常這樣想。可是,如果這種美麗會帶來犧牲的話,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我這個人大體上是很缺乏原則的,嘴里盡管高呼著正義和寬容的口號,對待具體的事物就有點狡猾。如果一樣美麗的事物確實只能靠傷害他人而存在,那么我也會毫不留情地把它消滅掉。我的前輩們也都是這樣的:從來沒有碰到過必要的情況,從來也沒有殺死過任何敵人,這種幸運兒在光之守護者里一個也沒有。我很希望莫莫羅能成為第一個這樣的永光族,成為好好地吸取前輩教訓,可以不走很多彎路的守護者…為此我做了很多很多的努力和克制呢,周雨先生。”
他伸出拳頭。一道電光從那里射出,撞碎了那華麗石門的右側。在石門崩塌的瞬間,羅彬瀚聽到框柱后傳來一聲尖細的驚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