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到來。
清晨,它穿越幽邃深淵,升入迷霧籠蓋的蒼穹之上。跟隨它的飛龍不再是死于圣戟蘭之戰的塔耶奇,而是自第七層宮殿的斷崖下誕生的穆勒卡昆。
這頭比塔耶奇晚出生四十個冬季的飛龍,有著深藍近紫的鱗片,膜翼狹長,前爪比塔耶奇更為猙獰鋒利,是四頭同胞兄妹中最為彪悍健壯的一個。四胞胎如今都已長大。早在塔耶奇陣亡以前,它已留意到這血統出色的一窩,將它們全部從斷崖下帶回,撫養在自己神殿背后的洞窟中。那里貧瘠荒涼,一如整個王都的其他區域,它便按照撫養塔耶奇的經驗,用自己的血肉喂養幼龍,使其刀槍不入、水火不侵。四條幼龍都很茁壯,穆勒卡昆龐健勇猛,東瓦格靈活敏捷,莉斯蕾洛總是最快聽懂命令。
在這四兄妹中,唯有殘翼的斯頓伯恩難以馴服。這黑鱗的飛龍,幼時已在同類口中喪失翼尖,陰沉暴戾,極不合群。頭腦聰慧,卻不聽從命令。它曾用自己的血肉飼喂四胞胎,而唯獨斯頓伯恩拒絕飲食。
它把斯頓伯恩單獨安置在洞窟中,花費許多時間訓練。它呼喚飛龍之名,引導斯頓伯恩爬出洞穴,并將血肉棄置于地。
“斯頓伯恩,”它命令道,“吃。”
飛龍發出狂躁的戾鳴。前爪橫掃洞前,碎石如陣雨落下。那些血肉被拋入洞前的深淵,隨著龍吼而消失。那牲畜的暴怒突如其來,始終令它費解。
“頑固。”它說。
它很快放棄了斯頓伯恩的馴化,只用昆蟲與干苔蘚對付它,而用更多精力培養穆勒卡昆。當塔耶奇永遠地沉入毒澤,穆勒卡昆便披上戰鞍。冬季的寒霜撲滿樹蓋后,它率領飛龍離開地底,重歸天空的懷抱。
下一個目標,或者說,戰場,它選擇了極北之地的天鯨巢穴。在那里閃耀著冷洋與冰川之青,彌漫整片星辰海。晶桕樹圍繞的塵世之柱便從那萬年冷寂的冰蓋中拔起,內部充盈絢耀的極光,直插星辰海底部。在死亡霜凍的腳步遍及所有土地以前,它將收回那柱中的創世之光。
它們穿越迷霧,飛行十個晝夜,直至抵達冰蓋。途中它看到數百凡人正在廝殺,彼此用刀槍砍斫頭顱、挑刺胸膛。其中有人高聲呼喊,念誦次兄之名,祈求保佑與勝利。于是它駐足云端,靜觀戰斗的進行。雙方勢均力敵,其中一邊割去頭發,刺以眉紋,是崇拜惡獸的蠻族;另一邊頭戴皮盔,腰間掛有干燥的金桂之枝,以表對次兄的敬意。
眼看情形如此,它便召喚迷霧,暗中落進戰場,吹起細語之風,為那眷族鼓勁加油。又用槍尖與盾牌觸碰凡人,使他們精神振奮,力氣無窮。于是眷族很快取勝,將對手全數殺死,割下頭顱與手指,口中贊頌次兄之名。
它借迷霧脫身,悄然回歸天空之上。穆勒卡昆在原地盤旋等待,和主人繼續前往北方。它們找到天鯨之巢,在星辰海的邊緣遠遠觀望,確定繁殖的時點。待那充滿狂暴欲望的鳴歌之季過去,它便將持槍而來,從這些巨獸的守衛中取走創世之光。
一切都如計劃進行。它觀察數天,確認最終的日期,隨后與飛龍折返南方。它們又飛七天七夜,抵達昔日如錦似織的沐倫恩。
穆勒卡恩尚且幼小,已因長途飛行而顯疲憊。它放飛龍遨掠林間狩獵,自己前往村莊的廢墟。沿著已然干枯的溪流,它在廢棄村莊的西面找到那片柳林。
林中仍有木笛之音,使它心頭喜悅。它搖身一變,化為農女的形象,走進干枯僵硬的柳條叢后。
老人仍然坐在林中,一如過往每次造訪。當農女到來時,他便放下竹笛,向她致意問安。
“孩子。”老人說,“冬季已來了。”
他仍舊穿著染黑的麻布袍,整潔而貼身,不受寒冷所侵。農女問及此時,他便微微一笑,稱自己曾居于更為酷寒之地。他從不曾提起具體的來歷,只說自己從遙遠的國度漂泊而來。當他問起農女的住處與家世,她也只以簡單的語言搪塞。
農女在林中坐下,與老人熟悉地攀談。自從初次聽聞笛音以來,老人為她講述許多故事,從無重復,于她都是聞所未聞,新鮮有趣。他的面容光潔慈祥,髭須短而柔軟,談吐斯文幽默,學識浩瀚淵博,使人打心里感到高貴可敬,一切凡世最有名望的國王、賢臣和學者皆不能比。他能使鳥雀與野獸馴服聽令,哪怕雙方僅見一面,在她記憶中唯有長姐能相媲美。每次她前來柳林,老人會坐在那里吹笛,然后與她交談,從白天至黑夜,總在黎明時分道別。
寒冬到來時她曾有過擔心,生怕老人因嚴酷的環境而離去,不再來到日益肅殺的柳林。老人卻稱自己慣于艱苦,只為在旅途中尋找一樣事物。
“你在找什么?”她問道。
一個答案。老人這樣回答她。那話題從未深入,更多的時候老人只是為她講述故事,且總與她的要求相符。他的見聞無窮無盡,從未讓她厭倦,也從不爽約或遲到。
某天,她請求他講述那根木笛的來歷,老人因此而失笑。
“這是一支魔笛。”他說,“如果你吹響它,鼠蟻蟲怪將聽從你的驅使。過去曾有人帶著它周游列國,為當地的居民驅除憂患。他開的價格很高,但總在當地人的支付能力內。如果居民們愿意付錢,他便吹響魔笛,替他們解除鼠患或蟲災。如果居民們不愿交易,他也從不勉強——但,他唯獨不能容忍一件事。”
“是什么?”她問。
“欺騙。”老人回答。
曾有村莊假意與魔笛手交易,而在鼠患解除后卻拒絕支付報酬,企圖用暴力將他趕走。作為這件事的報復,魔笛手吹出一首從未演奏過的曲子。那笛音叫村莊里的孩子全都著了魔,紛紛跟著魔笛手一起離開,消失在合攏的山縫中。從此村莊里的大人再也不曾見過他們。
那些孩子死了嗎?她問。她對孩童更為親近,因為第五個姐姐乃童真的守護者。
“不。”老人說,“世人說魔笛手奪走了村莊的兒童。事實上,他把他們全都撫養成人,安置在與世無爭的地方。他已確信那村莊是充滿謊言與欺詐的罪孽之地,唯有孩童仍舊純潔無辜,因而他決定將他們帶走,免遭欲望的熏染。在我看來,那是一種另類的道德,他的標準高于凡世太多。有時,至善看起來更像是惡。”
農女對這個故事感到困惑。她詢問這支魔笛為何落入老人手中。那其中不無一點暗疑,好奇老人與魔笛手是否實為一人。然而,老人卻告訴她魔笛手死了。因一位國王的命令,他的頭顱被魔劍砍下,懸于某座終年陰雨的城市大門前。那時農女朦朧地感到些許惋惜,她請求老人講得更多,然而曙光已在柳林外升起,她只得站起身來,與老人依依作別。
“你可以留得更久,孩子。”老人說。
她告訴他她的家很遙遠。母親逝去多年,而父親病臥在床,需要她的照料。她必須在約定的時間前返回,以免引起家人的擔心。
“那么下一次我仍會在這兒。”
老人如此保證,使她感到心頭輕松許多。她走出柳林,和飛龍以前返回深淵下的宮殿,在自己黑暗的殿堂里靜靜等待。
它本以為很快便能啟程,結果卻拖到了冬季。國王沉睡得太久,隔了漫長的時間才將它召見。等到冬季降臨,它才得以在巡視北方后去與老人見面。這時柳葉已全數凋謝,冬夜的枯林影影綽綽,又覆滿冰雪,呈現出千般猙獰的怪狀。老人仍舊在原處等待她,仿佛從未離去過。他準備了篝火、折耳餅、麥子面包,還有用香芹、蒔蘿和奶蜜漿熬煮的獸肉湯。那香味即便諸神也不能抗拒。她充滿期待地坐下,接過老人遞來的蘸湯面包。
老人沒有提他們漫長的分別。他如往常一樣從容不迫地向她致意。
“我們該講講那位國王的故事。”他說。
她毫無反對,因為一切于她都很新奇,亦不知如何分辨好惡。于是老人講述了那雨城之王的故事。他告訴她塵世外另有兩個王國,彼此間隔一片噩夢般的海洋,既接近又遙遠。東邊王國被山中人所統治,大部分居民都和這里的同樣平凡。在這些凡人中,曾有一個靠狩獵長大的男人,他有著與生俱來的暴戾與勇武,遠近城鎮中沒有一人能與他匹敵。那像是受到詛咒般的武夫,從小遭到父母的遺棄,無人能知曉他的姓名。因他臉上有著與生俱來得,猶如飛馬般的烏黑胎記,人們便以此作為他的稱呼——他們叫他騅翼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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