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羅彬瀚第一眼看到那個奇怪的容器時,他尚未能完全地理解它所代表的意義。他的腦袋仍然停留在灰風襲面的恐怖中,渾然不知自己如何跑到了這樣一個地底石窟似的地方。這個顯而易見的、金色雪花球似的人工物代表什么?他還沒功夫去考慮這樣的問題。直到那容器里的金云被灰色吞噬殆盡,那似曾相識的感覺才叫他猛地跳起來,差點從峭壁邊緣掉下去。
他及時穩住身體,又注意到自己右側還躺著一個人。頭顱完整的阿薩巴姆正趴在那里,脖頸以下則完全是骷髏。她那些雪白的骨頭幾乎散架,而漆黑的脊椎骨上緩慢蠕動著嫩葉狀的肉芽。羅彬瀚曾經看到那根脊椎骨在眨眼間生長成整個阿薩巴姆,但這次它卻生長得格外緩慢。整整一分鐘過去,羅彬瀚才看見那肉芽尖頭抽出兩三根類似神經的結構。
在這觀察過程中羅彬瀚不合時宜地走起了神。阿薩巴姆正處于一個很不尋常的狀態里,而當羅彬瀚回想他們遭遇那股灰風時的景象,他意識到阿薩巴姆本應該有別的方式可以逃脫困境,譬如把他們拉回到那個充滿影子和迷霧的古怪地方。她沒這么做,也沒有使喚更多的影子,而是往天上逃。而現在她倒在地上,一動不動。
羅彬瀚叫了她幾聲,沒有回應。他不想冒險去試探阿薩巴姆是否裝死,于是敲敲自己的腦袋。
“她活著嗎?”他對著空氣問。
他指望寄宿在自己腦袋里的加菲能有更精準的判斷,然而對方也只是同意阿薩巴姆不在狀態。它的聲音聽起來變得有些奇怪,仿佛正思索著某些別的事。羅彬瀚起初還很詫異(這時候還有什么別的可想呢?),可很快一個念頭便閃進了他的腦海。當他剛想明白這件事,加菲的聲音便從他腦袋里消失了。
“如果她死了,你不會從我身上離開,是吧?”他說。這無可隱瞞,因為對方顯然能讀取他的思想。
他心情平穩地等待著回復。又過了十幾秒,他腦袋里的聲音遲緩地答道:“這兒的食物不足。如果她死了,我不認為我們有足夠的能力一起離開。”
“你就準備把我吃了?還有她?”
“這是生命循環的一部分。”那聲音莊重地回答。
羅彬瀚一點也沒感到生氣。也許他對一個和自己長得不像的生物的期待值更低。他甚至奇怪對方干嘛不現在就弄死他,然后再把阿薩巴姆解決。
這個疑問立刻被事實回答了。阿薩巴姆的身體輕微地彈動了一下。一層影子從她身下流淌出來,讓她剩下的身體翻轉少許。她的頭顱因此而和羅彬瀚正對,純黑的眼睛盯著他。她沒說任何話,在羅彬瀚看來她也沒有發聲器官。然而當陰影從她身下流淌出來時,他自覺地閉上了和加菲討論的嘴。
行吧。他在心里對加菲說。現在她可還活著。我不知道她有多少力量,但對付我倆多半足夠。現在我不耍花招,你最好也別。
加菲同意了他的看法。它沒準在私底下已經開始吃羅彬瀚的腦細胞,不過羅彬瀚暫時也管不了這許多了。如果說他曾經考慮過趁著這個機會擺脫阿薩巴姆,逃離——甚至是直接干掉她,那現在這些計劃都只好擱置。他走上去,在陰影的邊緣蹲下和她對視。
“剛才那是什么?”他問道。
阿薩巴姆無聲地眨了一下眼睛。那可能是說不知道,也可能就沒想回答。她的影子邊緣如浪潮波動,叫羅彬瀚知道盡管她連腿都沒有,也依然是個危險的冷血殺手。
羅彬瀚忍不住朝她的脊椎骨瞟了一眼。他不想顯得自己太在乎這個,可是阿薩巴姆此刻的樣子實在怪極了。一根黑短棍上插著的女人腦袋。假若不是求生欲克制著他,羅彬瀚甚至能把她抓在手里揮舞。
他清了清喉嚨,把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從腦袋里清走,然后說:“接下來怎么辦?”
阿薩巴姆仍沒說話,只有影子里流出細長的一條,朝著遠處的黑暗揮動。從她這行為里羅彬瀚理解了兩件事:一、她是真的沒法說話。二、她的意見是“離開這兒”。那正合羅彬瀚的心意,可他也不得不指出另一項事實。
“你看見周圍沒?”他不敢去抓阿薩巴姆的腦袋,只好用右手手指沖著周圍比了一圈,“我估計咱們在一塊挺高的巖石上。沒路。沒梯子。”
他舉出自己光禿禿的左手腕,在阿薩巴姆面前晃了晃:“也沒手。尋思著你有辦法把我們帶下去?”
阿薩巴姆的視線落到他手腕的斷口上,隨后轉開了視線。她身上的黑色肉芽仍在緩慢生長,看來并不在乎羅彬瀚是不是能把手變回來。
“行,您繼續歇著吧。”羅彬瀚說。他決定自己一個人也能玩得挺好,于是便從阿薩巴姆的影子旁走開,去到巖石邊緣觀察環境。
他們正處于某種像是地下或山腹內的石窟環境中。空氣濕冷,巖峰林立,角落長滿散發冷光的青苔。自窟頂的縫隙中流瀉暗泉,一直匯入峰底的黑暗。四處都有激烈的水聲,如同下方是一條曠闊湍急的河流。根據落水的聲音,羅彬瀚估計他們至少有六層樓那么高。
倘若和剛才的處境相比,這一切尚不算很糟糕,可也同樣讓羅彬瀚無計可施。他在巖石旁逛了一圈,未能找到合適的道路攀爬下去,何況也不清楚底下的有多深(可他現在還會溺水嗎?)。他終于開始感到疲憊,在巖石上距離阿薩巴姆最遠的位置坐下,渾身沒有一處不痛。這就是生活嗎?他沒精打采地脫下外套,用匕首歪歪扭扭地裁下兩條袖管,先給左手的斷腕包扎,然后用牙齒包好右手背的傷口。這會兒他的肺部也在絞痛,萬幸程度輕微,他也懶于一顧。
他粗暴地處理完傷口,然后就著旁邊落下的泉水洗了把臉。那水很冰,但聞起沒什么異味,羅彬瀚流血太多,感覺實在渴極了,因此也不管不顧地喝起來。等他搞定后思考了一會兒,用自己剩下的袖管浸滿了水。
“你要不要?”他甩著蓄滿水的袖管問阿薩巴姆,注意到她的脊椎上已經覆蓋了一層薄薄的血肉。
阿薩巴姆沒回應,羅彬瀚直接把袖管扔了過去。他一點也不在乎這袖子還能不能收回來,而是心滿意足地穿上他全新的無袖外套,躺倒在巖石面上。現在他渴望崇高無比的睡眠,就算是阿薩巴姆渴死也不關他的事。
“睡眠。”加菲低吟著說,“那是一種暫時的死亡。”
你放屁。羅彬瀚在心里回答。他已經昏昏沉沉,結果那食人族還不肯讓他耳朵清靜。它開始慢吞吞地講論死亡和睡眠。
“我曾聽到有人如此描述這個世界。”它說,“世界是一個巨大的幻象,被終極的力量所創造。它從永恒國度里喚醒睡眠者,便使他們有了生命。可這幻象本身充滿了痛苦與折磨,因此生命們總是渴望回歸永恒的睡眠。當他們決定這樣做時便會登上船只,穿過一條長滿蓮花的河流,經過流水返回永恒國度里安眠。可是這樣做的人太多了,世界便只好在河流上掛起三重帷幕。第一重的名字喚作孤獨,第二重名為恐怖,它們都灰暗而可憎,用以嚇退渴望同眠的歸鄉者。第三重帷幕則不同,它光輝燦爛,美不勝收,使人相信那背后定然藏著更偉大而智慧的存在。那便是至高存在的面紗,為它傳達旨意,勸阻歸鄉者返回幻界。”
那是詐騙。羅彬瀚在心里評論道。緊接著他墜入意識深處,做了一個漫長的美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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