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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5 宛若羅網在空(下)

  這場短途觀光順利得不可思議。一切羅彬瀚想象中會可能會遭遇的危險都從未發生。而所見的風景卻美麗如畫。他們按照預定計劃見到了巨大鵜鶘,而它也確如邦邦所描述的那樣美麗又神奇。盡管如此,當羅彬瀚站在峰腳下仰視那只巨鳥時,他卻感到腦中那股熱情正緩慢冷卻。

  那絕不是說它不夠美妙,可不知怎么,羅彬瀚卻沒感到那么心馳神遙。他仿佛只是在動物園里瞧見了一只純白的老虎,那當然很令人驚嘆——但,也沒稀奇到值得人冒著生命危險去近距離摸上一摸。

  他費解地摸了摸自己的胸膛,想知道是什么讓自己如此善變。一只特大號的鵜鶘,這值得嗎?

  “羅先生,這只鵜鶘真的很漂亮呢!”他聽到旁邊的莫莫羅說,“一定是某種神圣的生靈吧。如果好好地向它祈禱,會不會送小孩給我們呢?”

羅彬瀚承認那多少還是有點詩意的,但仍覺得這并  非鵜鶘應該承擔的工作。這時他對鵜鶘那股病態的狂熱已經完全消散了,可卻發現周圍的人都興致挺高,即便是荊璜也沒再擺著張臭臉。那不免叫他覺得有點尷尬,沒敢說出自己此刻的真實感受。

  他含糊地回應了莫莫羅的話,假裝自己仍然保持著對鵜鶘的高度興趣。那并不是很為難,因為邦邦以超出其他人十倍的亢奮在地上到處亂蹦。那已經是他第二次看見峰頂的怪鳥了,可他還是顯得一樣亢奮。他的樣子給羅彬瀚提供了一個如何偽裝成很激動的范本。

  他們繞著山峰走了小半圈,看到草葉間蟄伏些一些非常小型的動物,大多長著高腳和絨毛。那使它們既有點嚇人又有點可愛,但并未表現出什么嚴重的危害。羅彬瀚很好奇它們是如何在這個區域里生存下來的。這里是某種天然的安全區?又或者那只鵜鶘承擔了某種守護者的職能?

  最有希望回答這個問題的是荊璜,尤其當話題的主角是一只鳥。可當羅彬瀚扭頭瞧了瞧他的臉色后,就以為這事兒沒太大希望了。荊璜對那神話般的奇物明顯缺乏興趣。他板著臉,繞開那些圍上他的細腿鳥類,視線漫無目的地掃著天空。只在偶爾的時候他會瞄上一眼羅彬瀚或是邦邦,像在確定他們是否走丟。

  現在羅彬瀚對荊璜的興趣已經遠遠超過了鵜鶘。那當然不是真的嫉妒,但他覺得后者對邦邦未免有點過于關心了。如果不是邦邦的種族特性顯而易見不適合承受過于驚險的生活,他甚至懷疑荊璜會把邦邦拉進伙來。這念頭令他不無唏噓地想起了馬林。如果馬林在這兒會說什么呢?八成會寫點關于鵜鶘的東西。

  這場短暫的漫步很快便走向了尾聲。在峰腳的垂藤底部他們找到了幾顆長著漂亮斑紋的野雞蛋,看上去很久沒有成鳥的照料,于是決定帶著它們回寂靜號作為紀念。

  在這過程中,峰頂的鵜鶘從未給他們任何多余的關注。它忠實地擔當著一道神秘美妙的風景線,連腦袋也不朝外多探一下。而以它那極不平衡的身體比例,羅彬瀚很難相信它能從峰頂發動一次驟然的空襲。

  “這鳥到底活下來的?”他仰著頭問,“喝西北風?”

  他并沒真的指望得到回答,可邦邦顯然把他的話當真了。這位外賓認真地請教本地生物是否真的能以空氣流通作為動力來源。他同時悄悄向羅彬瀚打聽,想知道從未被目擊有進食行為的荊璜是否也是依靠同樣的方式生存。羅彬瀚同樣沒打算嚴肅地對待這個問題,于是告訴邦邦荊璜只是躲在他們看不見的地方偷吃。那不過是個玩笑,盯著天空的荊璜卻忽然轉過頭。

  “…你想知道答案嗎?”

  “啥?”羅彬瀚說,“你真吃了啊?至于嗎少爺?”

  “我說的是峰頂上那只鳥。想去看看它到底是怎么活下來的嗎?”

  羅彬瀚猛吃一驚。他敏銳地從這件事里嗅出了某種異常,連忙往后退了兩步,準備嚴正地拒絕這危險的邀約。在那之前荊璜沖著他翻了個白眼。

  “我沒跟你說話。”他不耐煩地說,“我問你后頭那個。”

  羅彬瀚扭過頭,看到自己后頭站著邦邦。

  “嗯?”他說。然后直勾勾地盯著荊璜,企圖用視線討要一個合理解釋。但荊璜沒理他,而是自顧自地又問了一遍。

  邦邦開始變得有點緊張。他那四條彎折自如的腿像鐵棍般僵硬地挺立著,羅彬瀚一眼認出那是他陷入假死狀態前的先兆。

  羅彬瀚趕緊咳嗽了兩聲,準備打個圓場,同時警告荊璜不許在出去浪的時候不帶上他。可緊接著邦邦猛然一跳,像是四根綁在一起的彈簧高蹺那樣到處亂蹦。

  “我想去看看!”他興奮若狂地大喊,“我能嗎?噢,噢!一次近距離的神秘物種考察!謝謝你!謝謝你!”

  荊璜甩開額前的亂發,氣焰囂張地看了羅彬瀚一眼。隨后紅云托住他和邦邦,帶著他們兩個向峰頂飛去。

  這一切簡直叫羅彬瀚目瞪口呆。他不敢相信地站在原地,莫莫羅則在旁邊體貼地拍打著他的肩膀說:“沒關系的羅先生,友情應該是充滿包容的,不可以因為依賴同伴就去過分地打擾對方。”

  羅彬瀚激動地表示這與友情或成熟無關,而是一個百分百的尊嚴問題。荊璜的行為毫無疑問是一場陰謀,一場為頭發而發起的打擊報復。他絕不能容忍此事得逞,因為這世上沒有人比他更懂記仇。

  “老莫,走!”他大喝一聲,“我們也上去!”

  “可是羅先生,峰頂上看起來沒有多少空間呢,太多人圍上去會嚇到醍醐先生的吧?”

  羅彬瀚仍然怒氣難平,但還是忍不住想插句話問問莫莫羅是如何判別公母的。他的眼神自發轉向峰頂上的鵜鶘腹部,不免也瞧見站在那附近的荊璜和邦邦。那兩人已然在片刻之內登上了峰頂,站在邊緣觀看著休憩的鵜鶘。邦邦開始踩著峰壁邊緣向醍醐的頭部進發,荊璜則跟在他身后。他的衣袖和發絲在風中朝后飄起,顯得有點步履遲緩。

  那一幕中的某些細節令羅彬瀚產生了不安。起初他并未意識到它的源頭為何,直到那峰頂上的兩人在醍醐的巨嘴前站住,羅彬瀚才明白是什么令自己心生警覺:他發現從始至終荊璜從未關注過那只鵜鶘,而是凝視著邦邦。

  那兩個鵜鶘觀光客在鳥喙前站住了。邦邦亢奮地湊近,觀察那鳥喙的底部,直到荊璜說了某句話后才轉過頭。這兩人在鵜鶘前互相對望著,邦邦看起來沒有受驚,可也沒顯得有多驚奇或高興。

  “老莫。”羅彬瀚呼喚道。

  “羅先生,怎么了?”

  “上面那倆在說啥?”

  “我也聽不見呢,羅先生。看樣子好像是在說鵜鶘的事情。”

  羅彬瀚瞇著眼睛。他只能看見荊璜的大半個正面與邦邦的大半個背影,并依稀判斷出荊璜的嘴唇開合。那沒提供多少幫助,畢竟他從未掌握過唇語。

  他從口袋里掏出千里鏡,用普通的紅色鏡片觀望情況。這下他能清楚地看見荊璜臉部表情的細節,以及邦邦頭頂繚繞變幻的奧荷特。邦邦的四條腿尚且靈活柔軟,那倒叫氛圍輕松了許多。

  荊璜說了某個很短的詞,為了發音而把嘴唇明顯地拉合了一下。邦邦的身體開始搖晃,有點令人擔心,可緊接著羅彬瀚辨識出它是在雀躍歡呼,就仿佛荊璜說了一件令他非常高興的事。

  那景象讓羅彬瀚的肩膀松懈下來。他拍拍自己的臉頰,準備放下千里鏡。

  然后他看見奧荷特在邦邦的頭頂凝聚成型。它幾乎在眨眼間變成了一只張牙舞爪的章魚,十數道光芒從它的觸須里射出。

  羅彬瀚下意識地叫了出來。他聽到莫莫羅也在喊叫。

  “玄虹先生!”莫莫羅急切地喊道,“快看背后!”

  羅彬瀚呆了一下,因為邦邦正站在荊璜的面前。而后他馬上意識到促使莫莫羅出聲示警的并非奧荷特。他把太多的注意力放在了兩位觀光客身上,竟沒發現那只鵜鶘不知何時已經睜開了眼睛。

  它用幽黑深邃的雙目凝視著頭前的兩人,微微抬高脖頸。荊璜察覺了這陣動靜,猛然轉頭望向那龐然巨物。他的衣袖里已經飄出一兩顆翠綠的游星。

  鵜鶘迅疾如電地張開鳥喙,像兩堵墻壁轟然合攏,把荊璜和邦邦都夾了進去。隨后它高昂腦袋,舉著那圣槍般輝煌榮耀的巨喙,在峰頂上顧盼生威。

  羅彬瀚僵硬地望著這一幕。他看著鵜鶘站起來炫耀鳥嘴,跟著用嘴梳了梳翅膀底下的毛,然后又盤坐回原地。他仍然瞪眼等待著,直到鵜鶘開始睡覺。

  “玄虹先生和邦邦先生被夾沒了!”莫莫羅激動地喊道,“羅先生,我們必須馬上去營救他們!”

  羅彬瀚不知怎么感到十分的鎮靜,就好像早知道海盜頭子會有這么一天。他抓住莫莫羅的胳膊說:“老莫別慌。夾都夾了,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不交保護費就是這個下場。”

  “羅先生是說我們現在應該給鵜鶘先生收錢嗎?”

  “那倒也不必。”羅彬瀚說,“鳥還收錢像話嗎?老莫你變吧,我們上去把它鳥嘴掰開,把那倆夾走的掏出來。先變身,然后記得把我也帶上。”

  “那樣太危險了,羅先生,請你還是先在安全區域觀戰。”

  “放屁,”羅彬瀚說,“我什么運氣我心里沒數?真要落單了我他媽才不安全。”

  莫莫羅感動地看著他,用力地點點頭說:“好的羅先生,那么我們一起上吧!”

  銀石巨人在光芒中出現,羅彬瀚坐在巨人的肩頭,視線幾乎已經能與峰頂持平。他們心意如一,氣勢如虎地撲向山峰,先一腳踏上峰腰,然后將兩只堅不可摧的巨掌抓向鵜鶘的金喙。

  “夾人償命!”羅彬瀚替莫莫羅呼喝道。

  鵜鶘又一次睜開眼睛。它緩慢而平靜地抬起頭,張開巨喙。那金色的喙伸過峰頂,伸過巨人的肩膀與頭,伸過無限的天空與土地,隨后熟練地合攏,把羅彬瀚和莫莫羅一起夾住。

  它優雅地仰起頭,把新闖入的兩位來客夾沒在風中。

  那是羅彬瀚對這場戰斗的最后印象。他沒法解釋那是怎么辦到的,但當鵜鶘之喙從天地兩端閉合,他便好似落進一個無底洞中。在混亂與黑暗中他丟失了莫莫羅的蹤跡,身不由己地摔落在地面上。那絕非柔軟濕熱的生物食道或消化器官,而是松軟的沙土地面。泥沙還帶著點黏性,似乎含有少量水分。

  這一切是羅彬瀚在三秒鐘內判斷出來的情況。因著豐富的突發狀況經驗,他在著陸的第一時間用手指摸探著地面。他不敢貿然睜開眼睛,因為在過去曾又一次也是這樣——他從一個桌子底下鉆進去,接著卻空間跳躍到了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迷宮里。如果眼下他身邊的人是馬林倒也不賴,可也許此刻離他最近的是電磁波,星光,以及無盡的噩夢。他還該死地沒穿防護服,沒準早就已經掉進了星星的股掌之間。

  他躺在地上,沒太多時間后悔,更多地是大聲呼喊莫莫羅。沒人給他回應,不管是真的還是假的。

  求援嘗試徒勞地進行了一分鐘,然后羅彬瀚只得無可奈何地睜開眼。他首先只抬起一絲眼皮,瞇著眼觀察周邊。

  他在正前方看到了一只巨大的鵜鶘,通體呈現出接近漆黑的黯紅色,與這片土地的色調很接近,尾部雪白皎亮,眼周則長滿淡金的絨毛,還有一只橙紅色的巨喙。它看起來和把羅彬瀚送來的那只十分相似,只是上色者的審美不同。然而還有另一項差異比外貌更為重要——那就是它已經死了。

  某種極端暴力的慘禍曾發生在它身上。它的爪翅已然脫落,巨喙彎折,背部千瘡百孔,像曾被一千支劍自天上刺穿。那些傷口放干了它的血,濡濕了整片空地。

  羅彬瀚側躺在地上,靜靜地看著這具橫死的尸體。他仍然覺得情緒還算穩定,只是首先把手伸到外套里側,摸到自己的槍和匕首。他確定這兩樣東西都在原位,緊接著才慢慢移動視線,按那些傷口的情況追溯向天空。

  他看到空中覆蓋著一張發光的網。

  那是無數黃金之光所羅列的奇怪紋路,所有的光都從遙不可及的天外射來,匯集到他頭頂的天空。它們編織得如此細致、精準,比蜘蛛結成的網更富幾何美感。

  羅彬瀚終于從地上坐了起來。他喘了幾口氣,然后不顧一切地向著鵜鶘的尸體爬去。恐懼的感覺終于開始在他胸膛里蔓延,但那并非因為天空中的光絲,而是在那天之羅網的更高處——無數長著光亮翅膀的眼球正如火流星般巡查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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