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彬瀚并非一步也不能離開寂靜號。實際上他大可以在防護得當的情況下出去,而不這么做只是為了節省麻煩。邦邦和他自己的親身體驗都足以證明這里充滿了意外風險,而一切防護顯然都沒有待在寂靜號上來得安全。
安全,那比什么都重要,但不一定包括一只特別巨大的鵜鶘。羅彬瀚不知道那有什么道理,可沒道理正是這事兒最大的吸引點。他感到自己簡直毫無抗拒之力。
“鵜鶘?”他再三向邦邦確定。
“鵜鶘。”邦邦說,跟著又補上他最愛的一個詞,“非常神奇!”
“你認識鵜鶘?”
“我查了你們的生物百科。”邦邦言之鑿鑿地說,“所有的特征都非常吻合!除了體型不太像。不過這地方本來就挺特別的,是不是?我得說你們真是擁有一片廣袤而奇特的的放野區。”
羅彬瀚不打算糾正邦邦對聯盟的一些錯誤觀念。他希望他們能盡快找到宇普西隆,然后把邦邦平安地送回他的老家,至少是平安地交到條子手里,然后讓官方去料理這項外交事件。他并不討厭邦邦,但對這位遠方客人的故事沒太濃烈的興趣。除了鵜鶘。它實在太具體了。
這并不說寂靜號在這里從未遇到過更像動物的生命。在邦邦出現以前,曾有幾次∈要求調整路線,為了“避開一些真空中游蕩的可能生物”。據說那是些只有特定對象才能觀察到的巨型泛古魚類,沿著以太的浪潮巡游,能穿越大部分物質實體,并且通常有肉食的習性。羅彬瀚聽完后鄭重詢問∈它們是否還會躲在別人的車庫里噴火,得到的答案是否定的。∈向他保證這些生物通常無法被馴養在一個特定區域,同時噴火對魚而言是不可原諒的。
“不過那確實有可能。”他對羅彬瀚補充說,“從以太里游出來一條可能性噴火龍,除了剛好被選中的幸運兒外沒人看得見,但是噴出的火焰恰好成為物質實體。這完全辦得到,只要別把它關在車庫里。你沒見過這樣的動物嗎?在你老家就沒誰在路上走著走著突然燒起來?”
羅彬瀚拒絕再深入討論這個話題。他要求∈至少提供那些“幽靈魚”可能的長相,于是∈給了他幾張圖像,看起來像是虛空里遠遠扭動著幾個透明的長條型塑料袋,而∈卻聲稱那是用以太檢測系統分析出來的圖像。
除了這些“幽靈魚”,還有另一樣東西曾經試圖撞擊過寂靜號。羅彬瀚在艦橋室內通過虛擬影像見證了它的形象:一種體表呈現出灰黑色、長著蝠鲼般細長尾巴的游蟲。它們身上長滿了三角狀的硬殼與細長的節肢,從糾結混亂的節肢叢里噴射出紫黑色的氣體。它們似乎靠著那種氣體在虛空中進行小幅度的移動,自由地翻滾來去。
那時他們正降落在一顆地面長滿數厘米厚霉菌的星球上,所有的霉菌都散發出這種被∈鑒定為對羅彬瀚劇毒的物質。甚至連雅萊麗伽也被建議留在船上,通過艦橋室觀察情況。那些游蟲從地面的裂隙里源源不斷的出現,在虛擬影像中僅有老鷹大小,而據∈聲稱每一只的大小走足以填滿艦橋室。它們繞著寂靜號飛舞,看起來不懷好意,可當他們飛到船底時,卻又仿佛失去興趣般落回地面,鉆進大地的裂隙當中。
“噢噢,看來它們是些魔蟲。”羅彬瀚聽到∈這么說,“好大一顆蟲球!”
羅彬瀚請∈解釋得更清楚一些。∈說:“你記得咱們船底下的小裝飾嗎?”
起初羅彬瀚不知道他在說什么,直到∈直接打出了立體圖像。他想起來自己事實上確有幾次曾看到黑燕腹部的位置刻有一副奇怪的圖案:一個形貌猙獰的魔鬼,舞動著無數樹條般的肢體。盡管它所在的位置相當不容易被注意,羅彬瀚對它卻并不陌生。因為當寂靜號變成一艘海盜船時,那正是他們的船首像的造型。
此前羅彬瀚從沒對這個樹形魔鬼的形象有過更多的想法。他覺得那或許是某種個性化的表達,像在告訴別人這船上絕不存在任何一個好東西。但現在他卻不可避免地注意到那造型——特指肢體的部分——竟然和他夢中所見的矮星客有些相似。
“那是信仰的證明。”∈說,“深淵魔鬼的具象化。但你把它掛在船上時能嚇退很多約律類,或者招來一些,取決于它們自己的屬性。不過我從沒搞清楚過規律。”
“那到底是啥?”羅彬瀚問。
但∈也說不出更多的內容。這形象出現在寂靜號上的時間比他更早。它那古老原始的風格卻能與寂靜號融為一體,也使人感到它是飛船被設計的時刻開始就已成為其中的一部分。∈僅能從星網上找到一些關于這形象的資料,但就像大部分跨星層的二類文明信息,追溯它的信息源頭似乎是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但他強調說這形象并非可以隨意使用,因為多項案例證明它會給擅自使用者招來嚴重的不幸。
“我們有嗎?”羅彬瀚問。
“我覺得你有。”∈說,“想想你都經歷過些什么!”
羅彬瀚承認他是對的。但同時也認為那和寂靜號上的裝飾沒什么關系。如果在寂靜號上有任何東西應該為他的不幸負責,那毫無疑問應該是荊璜和他的頭發。
他們可以說是無驚無險地擺脫了那些游蟲般的“腐化者”。事后羅彬瀚去問了荊璜關于樹形魔鬼的事,揪了三次頭發后得到的答案只是不知道,而那些據說足以毀滅大型常規戰艦群的“腐化者”也未能給他留下任何深刻印象。他只覺得這地方的活物都奇形怪狀且不可交流。
曾有一種生物打破了這個規律。但那并非羅彬瀚所見,而是從邦邦的口中聽聞。在停留于某顆高溫星球的途中邦邦和荊璜一起外出探險,而羅彬瀚則躺在床上,靠著莫莫羅的光線和∈的心靈康復良藥恢復被噩夢損傷的精神。
邦邦和荊璜一起失蹤了長達十六個小時。那一度讓羅彬瀚非常擔心這位外賓的精神安全,但邦邦回來時精神狀態卻顯得挺不錯,并向羅彬瀚講述了他和荊璜的冒險故事。
根據邦邦的描述,他們在荊璜的帶領下找到了一片遍布死火山的山脈。在曲徑暗通的死火山深處,他們找到了一大潭泥漿般的黏液,面積估計足有上千平米。它在地底深處的礦石熒光照射下呈現出半透明的深綠色,內部生有一些半液態的神經和氣管。從它體內不斷地分裂出一些蠕蟲般的子代,攀爬到火山的縫隙中繁衍和進食。這些“后裔們”最后能長得像人一般高大,并擁有相當完備的身體組織和骨骼。那時它們似乎會產生某種強烈的渴望,重新返回到那片令它們誕生的母體身邊,如同癮癥般狂熱地啜飲黏液,這種暴食就他們觀察到的情況而言會持續數分鐘到半小時不等,隨后它們的軀體便會融解,流入綠潭當中。
這景象讓邦邦著迷地觀察了兩個小時。在此期間荊璜消失在迷宮般的火山隧道里,而陪伴他的則是奧荷特、一個籠罩住它的發光泡泡,以及幾只趴在光泡表面的翠色火星。當他正忙著跟奧荷特一起記錄這奇妙的生態景觀時,那泥潭內發出了某種極度動聽的聲音,非常接近荊璜的嗓音,但卻并未形成任何有意義的言語。
邦邦充滿好奇地靠近了綠潭。他并沒忘記和這未知物質保持一定的距離,可當它的影子剛剛照到潭面時,黏液以一種驚人的速度分化出了半液態的巨大肢體。它將整個光泡拉進潭內,在接下來的半個小時中試圖消化邦邦,直到荊璜滿臉陰沉地把光泡從潭中拉起來。
“你想死嗎?”荊璜說。
邦邦以為那是對他發出的警告,可接下來對這句話做出反應的并不是他,而是那片富含各種原生物質的黏液。它在他們的注視下迅速形成了器官和組織,并最終以一個非常接近荊璜體型的人形堆積在潭面上。
那生物擁有了一套完整的發聲器官,并能以一種極具理性的方式和他們進行溝通。它首先保證和平相處,然后則與荊璜攀談著這顆星球與外界的現狀——這一切竟都是用聯盟通用語之一完成的。
它述說自己誕生于某個封閉的實驗室內,最健康時曾能穿越宇宙,而如今卻困于這顆營養貧瘠的星球上。那讓它面臨了身體和精神的雙重孤獨,可生存終究是一切意義的終極。生存,它如此思考,并向兩位外賓發出質問,什么是生存的意義?一切為何而生?又為何而延續?它的生命形式是如此多變,那是否可以說它時時刻刻都在死去與誕生?
“滾你媽。”荊璜說,“不許嘰嘰歪歪。你到底見沒見過一個渾身發光的傻逼?再不說老子殺了你。”
殺。死亡。消逝。那生物重復著荊璜的威脅。它感嘆那對于生命而言是最嚴厲的懲罰。但那真的是嗎?那是否真的會比漫長而未知的等待更為苦痛?或者在進食與被進食的必然循環中,一切終將成為混沌的一體,以至于連對苦痛的觀念本身都將失卻意義?
邦邦對于這奇異生命的言談充滿了驚奇和欣賞。他心懷喜悅地聽著傳奇流浪法師荊璜與神秘生命體充滿睿智哲思的談話,并叮囑奧荷特草擬一份記錄以供將來撰寫成書。這場對話大約進行了兩個小時,直到用嘴捋起右邊衣袖的荊璜把邦邦從潭邊趕了出去。后續所發生的一切已然不在邦邦的所知范圍內,但當他們離去時,那些死火山似乎又有了重新噴發的跡象。
邦邦不在乎這個。他已想好在回到學府后如何潤色和改編成對話體文章。
“這真是太神奇了!”他興高采烈地喊道,“我真不知道接下來還能看到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