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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4 螺尖若有海鳴之泣(上)

  事發七十二小時以后,羅彬瀚開始覺得自己有必要離開寂靜號一次。

  那絕不是說他打算私自逃離危險的炸彈核心,投入到溫柔親切的星星懷抱里,他不過以為事到如今死在黑洞里也不失為一樁好事。在荊璜身上持續散發著危險氣息的情況下,就連外賓如邦邦也警覺地保持著沉默,把自己如一根棍子般藏匿在角落。

  造成這一事故的罪魁禍首——羅彬瀚當然不認為那是他自己——那臺所謂的“可能性百貨商品目錄終端機”,已然在事故發生的第一時間遭到了永久性的破壞。但荊璜的黑玉彎刀如旋風般肆虐空中時,他頭頂的木偶不倒翁在羅彬瀚一眨眼的時間里便消失了。羅彬瀚沒急著去找它,而是果斷地抱住腦袋臥倒在地。然后他聽到某種尖銳的轟鳴,他悄悄地視線移過去,看到那臺販售機上的大紅按鈕正前所未有地發亮,猶如電影中的軍事基地即將被引爆前發出的警示光。

  羅彬瀚直勾勾地盯著它,直到漆黑的彎刀將販售機一劈為二。后面的事他就說不大上來了,只記得自己被包裹在一個五顏六色的光泡里。后來,在重建那個房間的過程中,∈提供了事情的完整經過。他告訴羅彬瀚當時所有人都被關在一個獨立的光泡里(船長身上的小玩意兒!你曉得吧?),而販售機則毫無意外地在遭受外力破壞后轟然爆炸了,機器內迸射出各種奇異的光粒,能量大約足以摧毀寂靜號三四次。這場重大事故最終并未發生,是因為一個最厚最大的彩色光泡罩在了販售機上,在爆炸剛開始時就一路撞開最近的墻壁,沖出寂靜號外。當最猛烈的爆發開始時,從已然遠在百里之外的寂靜號上依然能看到行星爆炸般的余波。

  “你不該惹毛他。”∈抹著眼淚控訴道,“他是個壞小孩!壞小孩!他只管把他不喜歡的東西統統扔出飛船,但是誰負責給他打壞的墻壁修繕?是我!他只在乎他自己!”

  羅彬瀚敷衍地應和著他,但心里卻認為這完全不是自己的責任。在災難降臨前的最后時刻他已試圖補救,而∈的橫空出世毀了這最后的機會。如果他們非得在這件事上討論責任,他認為他和∈至少得一九開。

  “我沒想到他會那么惱火。”羅彬瀚承認道。當他看到盒蓋上的字時確然感到情況不妙,可絕沒有想到竟會招致一場如此規模的災害。即便荊璜沖過來把他打一頓也不會叫他更吃驚了。

  “你待的時間不夠長。”∈哀怨地說,“他以前就這樣,容不得一點溫馨的家庭話題。上一次有人表示愿意當他的父親時,他把那倒霉蛋罵到神經功能障礙——我是說,他沒動手,純靠著一張嘴,明白嗎?”

  “就不能提他爹半個字?”羅彬瀚將信將疑地問。

  “噢,那倒不是。我覺得他對有些題材挺能接受的。我翻過這艘船上所有的監控記錄——我指的是在我登船以前的那些。看起來他和船副有段時間經常一起待在艦橋室里看聯盟的熱門影視片。我記得其中一部的劇情是英雄兒子殺了反派老子。我瞧他當時就看得挺開心的,一點意見也沒有。”

  ∈摸著下巴點點頭,嚴肅地總結道:“他有暴力傾向。”

  羅彬瀚以為這根本就不是個需要討論的問題。他沉重地說:“我覺得咱們倒也不必反著拍吧。”

  “什么反著拍?”

  “海盜兒子殺英雄老子。”羅彬瀚說,“就他親爹那工作崗位,這少說也能上個公共法制欄目吧?”

  ∈立刻中止了和羅彬瀚的閑談。他在走廊上來回飄蕩,口中念念有詞。羅彬瀚粗略地聽了幾句,意識到他正在起草出席法制欄目時所用的演講詞。

  那瞬間羅彬瀚強烈地感到這樣不行。宇普西隆仍在失蹤,邦邦的論文注定撲風,而連那臺能夠帶來未知樂趣的一元販售機也已化為宇宙間自由的塵埃。這段日子以來簡直沒發生一件好事。

  他決定去找雅萊麗伽談談這件事,于是叫醒沉浸在悲痛陳詞中的∈,詢問他雅萊麗伽此刻是否在艦橋室。他得到的答案是否定的,就像雅萊麗伽這陣子經常干的事一樣,她在船內到處游逛檢查,然后躲進∈無法監控的私人房間里。∈認為她極有可能在進行一樁篡位奪權的陰謀。

  羅彬瀚對他的猜想不抱太大希望。他懷著一點好奇和忐忑走向雅萊麗伽的房間,途中他眼尖地發現拐角里有個黑色的影子在晃動。當他們走到近處時,羅彬瀚看清楚那是一個通體漆黑的木偶不倒翁。

  它在拐角處悠悠晃晃地搖著,仿佛不久前剛剛被人丟棄于此。羅彬瀚處變不驚地把它拿起來,放在掌心里點了點。

  “老爺子又出來遛彎啦”他親切地問。

  不倒翁搖搖晃晃,木然的眼睛對著羅彬瀚,表情充滿哀愁。羅彬瀚曾經對它這種活靈活現的表情感到不安,但如今已經完全習慣了。這位“迷你父親”已被確定不具備任何攻擊性,且也并非某種寄托于木偶上的活物。它只擁有一些類似“性格”的行為模式,以及一個差點制造出巨大災難的能力:當它不受任何生命體注視時,這位沒長腳的父親便能夠自由地在三米左右的范圍內瞬間移動,如果忽略它的時間更長,它甚至能夠自行在船艙里漫無目的地游逛。

  那聽起來似乎有些驚悚,而實際體驗上反倒沒那么讓人難以接受。盡管木偶不倒翁的移動不受任何障礙物阻隔(除了裝著它的那個木盒),它從不試圖卡進任何過于狹窄的空間里,更不會瞬移到人的臉上或體內。事實上,這位“迷你父親”幾乎不對任何外界生物表現出興趣,只要對方不是荊璜。而如果荊璜出現在它的“視線”可及的范圍內,木偶不倒翁則會抓住一切機會登上荊璜的頭頂,在翹發叢間搖搖晃晃地發愁。

  羅彬瀚又用手指推了它一下,讓它在自己掌心上猛烈搖蕩。他看著那簡陋五官所刻畫的悲傷表情,不自覺地沉思起這其中的意義。“一個理想定制的迷你父親”,聽起來就像是某種量身定制的陪伴機器人。木頭陪伴機器人,那完全不叫羅彬瀚覺得驚奇,因為他見過比任何同體積人類幼崽都可愛得多的波帕,它毫無疑問會受許多人的歡迎——可誰會想要一個滿臉悲傷的不倒翁陪伴呢?

  這是某種白塔販售機跟他們開的反差玩笑?僅僅是為了報復荊璜的無禮?又或者荊璜是如此厭憎父親的角色,以至于情愿看到一個終日沉溺在悲傷中的象征物?羅彬瀚無法不注意到一個事實:盡管不倒翁被荊璜扔到了遠離艦橋室的飛船角落,它卻沒有遭受到任何外力的毀壞。沒有一點燒傷或刀割的痕跡,甚至還繼續在寂靜號的領地上隨處溜達,尋找一顆用來安置自身的腦袋。海賊頭子不愿意看見它,可似乎也并未打算將它銷毀,簡直像在放養一只愛散步的貓。

  羅彬瀚嘆了口氣。他戳戳不倒翁的木頭腦袋,讓它繼續在悲傷中大力搖擺。

  “走吧老爺子,”他對不倒翁說,“我帶您去見見少爺他干媽?”

  不倒翁前搖后晃,銀筆勾勒的眼睛無聲地凝視著通道前方。

  羅彬瀚以為這算是一種贊同。他把不倒翁往口袋里揣了揣,大步走向雅萊麗伽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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