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空在眨眼間遠去了,羅彬瀚又坐在了黑暗的艦橋室里。他懷著滿腔余怒想要站起來,卻發現自己被死死禁錮在座位上。那些扎縛他手腳的綁繩看起來簡直就像是對付精神病患用的拘束帶。
“出來!”他吼道。
艦橋室的頂部亮起一盞燈。燈光筆直朝下,如光柱般照亮他面前的一小片圓形區域。他要找的黑星就坐在一把華貴到惡俗的黃金扶手椅上。那東西仍然保留著他的相貌,以及被毆打后鮮血淋漓的破碎面孔,還在故意地搖晃那張丟了鼻子的臉,顯然是在故意惡心他。
“好吧,現在咱們不妨談談。”它說,“你想找那個獨自亂跑的老兄,對吧?我確實瞧見過他,不過看起來他的態度可不怎么樣。”
它搖身一變,從接近毀容的羅彬瀚又變成了宇普西隆。羅彬瀚無法分辨那是不是對方從自己腦袋里讀取到的形象,但他卻注意到對方所展示的模樣和他印象里的宇普西隆有些許不同:服裝變得更復雜,像是套了件很寬敞的外套,而表情更為嚴肅與冷酷,看上去仿佛隨時在咬著牙。
羅彬瀚只瞄了幾眼,隨即轉開了頭,不讓自己去豐富對方關于宇普西隆的情報。
“他去了哪兒?”他問。
“某個方向,顯然!但我干嘛告訴你呢,凡人?嗯?咱們可沒那么好的交情,至少現在沒有。”
羅彬瀚用余光瞄過去,看到對方在那把惡俗的王座上翹起了腳。他隱隱約約知道它想要什么,但卻故意不讓這個想法暴露出來,而是說:“你除了他以外就沒看見別人嗎?他在追的人是誰?”
“嘿,別那么貪心好吧?”
“我怎么知道你告訴我的是不是真的。”羅彬瀚毫不客氣地說,“凡是你能從我這里知道的東西都證明不了什么,懂吧?除非你能提供我不知道的東西。”
他看到對方在椅子上前后搖擺起來。那當然不是一張搖椅,可當它前后晃動身體時,地面卻跟著擺蕩,仿佛整個艦橋室成了它的搖籃。被綁在椅子上的羅彬瀚也身不由己地跟著它晃蕩。他們像坐在一塊巨大的蹺蹺板上,那頭翹起,這頭沉落。動蕩令羅彬瀚感到一陣反胃,但對面的家伙卻樂在其中。它舒服地用雙手枕著腦袋說:“你有點貪婪,凡人,不過我是挺能接受這個的——你們是肉制品嘛!保存困難,隨時腐壞,多替換和吸收對保鮮有好處…我是說,我也不一定非得吃這一小口,只要這事兒夠有意思就成。”
“這就是你想要的嗎?”羅彬瀚說。當他開口時他所在的一邊又開始下陷,讓他不得不使勁夾著下巴才能看見對方。
“我只是想找找樂子嘛。”
“假的。”羅彬瀚沒怎么思考地說,“你對我腦袋里的人感興趣,就為了樂子?你想找她干什么?”
他飛快地說完,然后靈活地把思緒轉開,不在那個紅外套女孩身上打轉。不知不覺間他發現這件事做起來沒那么困難了。他不再需要特意去唱歌或喊叫,只是像牽著一根細細的尼龍線,好控制腦中的風箏保持在某個特定的高度。那訣竅在于心態的穩定與施力的均勻——而且最好別被周圍的突發事件嚇一跳。
這不過是個理想狀態。下一秒地面整個地轉了三百六十度。羅彬瀚從綁在蹺蹺板上的精神病患變成了黏在滾輪上的倒霉倉鼠。整個艦橋室圍繞著某個中心上下轉圈,猛烈程度超過了羅彬瀚生平坐過的任何一列過山車。
他的談判對象橫過身體,直接躺在了椅子。它翹著一只腿說:“你瞧,這就是大部分小星星過的日子。沒有自由,沒有選擇,成天繞著一顆更大的星星轉!你甚至成分都和它不一樣,可就得跟著它走,只因為它離你最近。這是什么道理?就算你們這些肉制品也不會這么干的,對吧?我是說,你們是經常從大肉袋子里弄出個小肉袋,或者把別的肉袋關起來,但是至少你們腐爛得夠快!而且也不用轉啊轉啊轉啊轉啊轉啊——我已經被它們轉得夠煩啦!只好把它們都吃光。不過現在我稍微有點后悔,它們中的幾顆是有點潛力的,有水,有點小肉渣,沒準能養出點更有意思的東西。但我想想反正這事兒希望不大,這地方對原生肉制品可不怎么友好。”
“你想要更多食物?”羅彬瀚說,“想讓我把別人帶過來?”
“你會說不行。”
“不行。”羅彬瀚幾乎是同時回答。出于安全他沒仔細審查自己的道德觀,但也不認為這是個莫莫羅和荊璜會接受的方式。
“你瞧瞧。”它說,“不過,嘿,我能提供一個折衷方案。你腦袋里的那位十分吸引我——各種意義上,魔鬼們總是很好玩,你試過嗎?我從別人的腦袋里認識過一個,他們說它是灰燼之國的君主,從沒搞懂那是什么意思,不過我更喜歡你腦袋里那個。直覺告訴我她能給我我想要的東西,但那首先得讓咱們保持更長期的聯系,是不是?畢竟我能傳播的地方有限,如果你們跑得太遠,我可見不到那小可愛啦。”
它從座椅上跳了下來,在瘋轉的艦橋室內來回踱步,最后繞到羅彬瀚的椅背后。
“讓我們來套套近乎,凡人!”它拍拍羅彬瀚的臉說,“朋友得互相幫助,對吧?反正我是這么聽說的。我認為咱們對彼此的印象都不賴,不賴,那就是個很好的開始。我能幫你們引路,但是交涉的人必須是你,怎么樣?琢磨著她只在你該跑路時出現,也許下次咱們可以試試在邊緣區多待一會兒。咱們多試幾次,我總有抓住她的時候——她是誰給你裝進去的呀?”
它猛地貼近羅彬瀚,問出最后一句話。與此同時他們前方的地板轟然裂開,一面長滿釘子的血墻沖著羅彬瀚拍了過來。它離羅彬瀚的膝蓋只差毫米,然后突兀地消失了。這突然的襲擊讓羅彬瀚心臟狂跳,那瞬間他失去了防范意識,在聽到問題時自然地從腦袋里跳出“法克”兩個字。
“噢噢,這可和我想的不太一樣。”他后頭的人說,“光頭程序員是什么?你們那兒的魔鬼愛好可真怪。唔…我倒不覺得你在撒謊,不過這事兒可值得再研究研究。”
羅彬瀚的心跳平復了,他憤怒地仰起腦袋瞪著它。
“別那么上火嘛,凡人。你瞧,咱們得有來有往,所以我會告訴你們下一步該往哪兒走——不過我可不會全說出來。這是交往規矩,懂吧?咱們見一次面,我會多給你一點提示。”
房間的旋轉慢了下來。它背著手,慢吞吞踱步到羅彬瀚面前。
“祝我們多多相見!”它亢奮地說,“最好天天見面。這可是跨種族的友情,對吧?來,聽好,你們接下來得朝著歌聲最響的地方走——別問我那是什么意思,那紅色小鬼清楚得很——以及,這是咱們值得紀念的第一次合作,也許我該給你點紀念禮物。”
羅彬瀚立刻警覺起來。他看著對方的臉開始變黑,整個軀體向外膨脹。這顯然是新一輪的恐嚇,于是他全神貫注地防備起來。緊接著那團黑影逐漸勾勒出細節:古怪的長擺黑衣和金屬背心、沾滿白色灰塵的靴子、柳條般長而無骨的手。
一個高及天花板的影子站立在羅彬瀚面前。它勉強可以說有著類人的體態,穿著的服飾也令羅彬瀚馬上想到了阿薩巴姆。可是當羅彬瀚仰起頭時,他發現對方的頭部是六支長滿了眼睛的白色翅膀。
他呆滯地跟那怪物的幾十只眼睛對視著,搞不明白這又是什么把戲。當他想要質問罪魁禍首時,那怪物的袍子底下響起了響亮的、猶如嬰兒般刺耳的啼哭聲。
“你他媽搞什么…“
陰影從那形象腳底蔓延開來。它們如長槍從地面斜突,洞穿了羅彬瀚的腹部。寒冷,發熱,劇痛,所有感覺完全真實,以至于羅彬瀚幾乎以為自己又遇到了阿薩巴姆。
怪物用手風琴般高高低低的聲音說:“長別不需悲哀。”
羅彬瀚開始嘔血。在夢中他感受到了自己生命的流逝,于是雷鳴聲轟然響起。當豬頭人伴著血水走進艦橋室后,他又一次從那黑暗的恐怖里逃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