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彬瀚甚至不想坐起來。他熟練地掏出了槍,對準石像的腦袋說:“你被少爺罵爽啦?”
“嘿,冷靜,冷靜,凡人。”石像說,“你手里的小玩具就跟你的肉囊袋子一樣沒用。知道吧?”
它從草叢中飄了起來,像紙片那樣自如地跟著風打轉。羅彬瀚以為它又要故技重施,但這次他卻沒看到什么恐怖的景象。它只是飄蕩、旋轉,偶爾像裝了電動馬達那樣猛烈地搖晃自己的腦袋。羅彬瀚很厭惡它用莫莫羅的殖裝形態來干這事兒,但那無論如何都比先前的幾個例子要好得多。
他想到了荊璜的話,于是試著控制自己的思想,像把它從繁密混亂的蛛網揉成一條簡練單純的線,讓那思想盜取者別從他腦袋里得到太多情報。
但那很難。當他試圖這么做時才發現控制思想實在要比控制手臂或眼皮難得多,而越是想將它們掐緊,思潮就越發洶涌澎湃。他的視線無意掠過發著妖魅紫輝的草叢,在那電光石火間產生了復雜到他自己都難以置信的聯想。他想起周妤的裙擺,她的失蹤,殺死她的那個兇手,然后是坐在橘紅糖漿池上凝視虛空的周溫行,那首為宇普西隆而寫的歌,那個下著暴雨的繁花之夢…
停。他在心里對自己說。企圖用足夠的聲量打斷這狂奔的記憶鏈。可那仍然遲了,幾乎是下一秒莫莫羅的飛行石像搖身一變,成為了帶著親切笑容的周溫行。一顆令人作嘔的星球,一個完全異質的怪物,從未參與過他人生的任何部分,但卻能精準辨別出這些思緒碎片里哪一個是最令他厭惡和恐怖的,這點簡直令羅彬瀚氣得咬牙切齒。
“周溫行”輕巧地跳開了幾步。羅彬瀚想不管不顧地先給他兩槍再說,結果卻發現自己的腳正在下陷,從草地深處滲透出亮橙如陽光的漿液,變成一個熱騰騰的糖漿沼澤吞噬著他。被沼澤吞沒讓他的射擊失去了準頭,連續幾槍都打偏了——也可能是因為“周溫行”就跟正版一樣靈巧迅捷。
“啊,這個身體不錯。”對方也用周溫行說話的聲線評價起來,“我喜歡你對他的印象,介意把他的聯系方式給我嗎?但我可不喜歡他炸星星的想法。”
他的大半個身體陷進了糖漿沼澤里。得益于防護服的隔離那沒給他帶來什么傷害,然而粘稠的糖漿卻極大程度地阻礙了他的行動。他的胳膊再沒那么容易抬起來,而趁著這個機會“周溫行”跳了過來。它在羅賓面前的草叢蹲下,把臉湊得很近。羅彬瀚能看到它的瞳孔如漆黑液滴般不斷地流動。
“有意思。”它像貓頭鷹那樣扭動著腦袋說,“看起來你不過是個普通的肉囊,可腦袋里卻藏著一個魔鬼。怎么會?她何必替你服務?你有什么特別之處?”
它的話點亮了羅彬瀚的思緒。他陡然意識到這顆魔星想要再度跟他接觸的理由:不是為了他,而是為了李——
打住。他在意識里沖自己大吼。他不知道那女孩是誰,他不知道她在哪兒,他不知道她是誰弄來的。為了不讓大腦有仔細思考此事的間隙,他開始不停地念誦“我不知道”。
“周溫行”有點苦惱地看著他。他的臉型開始變化,下巴更尖,臉型更小,眉眼拉長,額頭抬高。它變得更像李——羅彬瀚在腦海里用尖叫覆蓋掉那個詞——它變得不那么像周溫行。但這種變化未能徹底完成,它停留在一種奇特而又可怕的中間狀態,簡直像是兩個人的混合體。
“好吧。”它拉扯著自己的臉說,“你倒是適應得挺快,嗯?從那紅色小鬼身上學會的?”
羅彬瀚憤恨地盯著它。他不敢停下嘴里的碎語,以免思緒再度奔馳,但這一次他迅速改變了嘴里的話:“挨罵爽嗎挨罵爽嗎挨罵爽嗎挨罵爽嗎——”
對方飄了起來。這此刻無法形容的怪人飄在空中,從容地打了個響指。羅彬瀚立刻咳嗽起來,某種粘膩冰冷的東西堵塞了他的呼吸道。他猝不及防地窒息,又差點被分泌的口水嗆死。那堵塞物在他喉嚨里蠕動,上爬,讓他恨不得抓爛自己的喉嚨。
他嘔吐出一只渾身黏液的蟾蜍。蟾蜍跳到糖漿池外,然后分解成無數螞蟻般的昆蟲。那一幕又反過來讓羅彬瀚繼續嘔吐。那確是噩夢的體驗,好在虛脫也讓他沒法胡思亂想。
它又開始狂笑。
“好吧,我該提醒你這件事。這兒是我的世界——準確來說是你的,不過現在歸我了,明白么,凡人?我想怎樣就怎樣。那可不是說除你以外的東西,你——不過是一團堆起來的肉,和這兒的一切都好無區別,我想怎么改就怎么改。你想試試變成一個椅子?或者在頭頂多個屁股?來交個朋友吧凡人!”
它裝模作樣地沖羅彬瀚伸出一只手。幾乎是同時羅彬瀚就聽見自己的骨骼吱嘎作響,他被壓得佝僂下去,側頸腫起一個大包,起初他以為那是膿包,只到它的表面長出五官與金紅色的鱗片。
他在上次噩夢中看到的受害者從他的側頸生了出來。那介于魚類和海象之間的腦袋在他脖子上瘋狂亂甩,發出海豚般高亢的尖叫。羅彬瀚能感受到它的肌肉如何拉扯自己的血管與聲帶,以及魚鱗摩擦自己脖頸時的刮痛。那幾乎要讓他也跟著瘋狂尖叫,但一點理智牢牢地綁住了他。他來這兒是為了找宇普西隆,況且莫莫羅和荊璜都在,盡管他暫時看不見他們,但他的身軀絕對安然無恙。這所有的一切都不是真實,而是他的腦袋遭到劫持后對他開的惡意玩笑。
羅彬瀚動了動手。他發現自己至少還抓著槍,于是他艱難地扭過手腕,對著自己脖子上亂叫的腦袋一陣射擊。他可以真切地感到皮膚被刺穿與灼傷的劇痛,就好像那是真的射中了他自己。十幾秒后那個腦袋徹底不動了,他氣喘吁吁地放下槍,聽到有人在給他鼓掌。
“進步很大,嗯?”那東西說,“可比你上次熟練多啦,我猜那紅色小鬼教了你什么?”
那可實在有點看不起他,羅彬瀚心想。這東西顯然是被荊璜罵得畢生難忘了。因為它這些小障眼法奈何不了荊璜,而除此以外它沒有任何凌駕于人的地方。它有情緒和喜惡,還能和被人交流,能被毫無力量的言辭傷害。它不過是被賦予了怪誕形態和怪誕能力的扭曲的人。那么他們之間便不存在無法跨越的天澗。
他用這套言辭說服自己,竭力讓自己培養起輕蔑的感情,而忽略任何外界的變化。
“發瘋完了嗎?”他閉著眼睛說,“你就這點能耐啊?一天天在別人腦袋里翻廢料?蹲監獄久了屎都想吃是吧?可以啊,我成全你。”
上百個荊璜在他想象中嘈雜吵鬧。倘若他能將把這場面具現為現實,那毫無疑問將成為世間絕景。遺憾的是羅彬瀚卻被自己的想象力局限著,他只能像播放語音那樣讓過去荊璜和他親切交流的內容快速在腦袋里穿行。無的放矢顯然讓他的效果大打折扣,可那至少有了點效果。他聽到那東西發出帶著不滿和厭惡的噓聲。
“嘿,嘿,別那么粗魯,好嗎?”它貼著羅彬瀚的耳朵說,“我可不喜歡這么玩。”
“怕啦?”羅彬瀚閉著眼睛回答。
“你真的覺得我會怕這個?”對方用一種狡猾的語調說,“你知道的可真少,凡人,我是說,你連在你身旁發生的事也一無所知。這就是你想象中能擊倒我的東西,那可差得遠啦!你從沒搞清楚他是什么,對吧?他接觸過什么?他追隨過什么?說真的,我給你一個真誠的建議:如果你覺得我可怕,你該更害怕那紅色的小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