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彬瀚從沒料到自己會在寂靜號上看到那個形象,他差點嚇得尖叫起來,直到對方抬起飄飄的白袖擋住臉,然后響亮地打了個噴嚏。
“對不住,”她有點含糊地說,“波帕把化金粉撒多了,哎,我應該在上面寫個標簽…”
一個巴掌大的金屬腦袋從她懷里探出來,用嬰兒般短小的手臂拍打了一下她的胳膊。
“綰波子。”它說,“臉上還有。”
宮裝女郎連忙用衣袖擦擦自己的臉。這會兒羅彬瀚才發現她的衣服上到處都是閃閃發亮的細灰,她的發鬢歪歪斜斜,一根銀簪上面還沾著蠕動的黑點,看起來像是某種蟻類。那樣子實在不大光彩,卻叫羅彬瀚如釋重負。他總算想起來自己的船上可遠不止馬林一個臨時乘客。
當綰波子忙著收拾自己時,喬爾法曼也從艦橋室的門后鉆了出來。先對著室內觀察了一圈,然后直奔桌上的蛋糕而去。她向馬林問清楚了蛋糕出現在艦橋室里的理由,然后迅速給自己弄了一大盤。
雅萊麗伽走上去同綰波子打招呼。這位云中城的煉丹士自登船以來就鮮少出現,以至于羅彬瀚竟然已經忘了她的存在。他很懷疑綰波子也不知道這艘船的常駐成員是什么性質的團伙。
他還在盯著綰波子的裙帶發呆,這時喬爾法曼端著蛋糕走了過來。她問羅彬瀚:“你的蜥蜴呢?”
“房里睡覺呢。”羅彬瀚說。
喬爾法曼不停咀嚼著,看上去也不怎么失望。
“我餓死了。”她說,“波帕和綰波子在拿東西喂蟲。我在旁邊幫他們搬爐子,還有看住蟲堆。綰波子弄了太多的蟲,而且它們都不能吃。”
羅彬瀚瞄了瞄她裸露在外的金屬皮膚。他依稀記得喬爾法曼時可以依靠電力或者別的什么能源生存的,不過看來她還是對胃酸消化情有獨鐘。
“你們在房間里搞什么蟲子?”他有點好奇地打聽。
喬爾法曼顯然沒有蓄意隱瞞的意圖,但她也沒法說出更明白點的內容。羅彬瀚剛準備抽出牌組跟她來一局,和雅萊麗伽說話的綰波子卻發出一聲響亮的驚叫。羅彬瀚的神經還沒從近日來的連串風波中緩和過來,差點被她叫得心跳停擺。他僵硬地回過頭,看到綰波子一手抱著波帕,另一只手則捂著臉頰。
“你說這附近有中心城的派出員?”她尖叫道,“確定是真的派出員?”
“他提供過身份證明。”雅萊麗伽說。
“那太好了!我有非常重要的發現必須告訴中心城!那個人在哪兒?我必須馬上去見他!”
綰波子的聲音聽起來高昂得嚇人,像是隨時都會尖叫著抓過什么東西砸碎。羅彬瀚著實被她的異常給震住了,甚至不敢湊上去找波帕打牌。
“她太久沒睡覺了。”喬爾法曼挖著蛋糕說,“也沒有認真吃飯,就只是研究蟲子。我看到她之前把小面餅喂給蟲子,然后把蟲飼料往自己嘴里塞。我也吃了兩口,那真的不怎么樣。”
“那他媽到底是什么蟲子?”羅彬瀚有點吃驚地問。他并沒真的指望從喬爾法曼那里得到答案,而是直接盯著雅萊麗伽。他注意到船副的表情不是那么輕松了。她慢慢地掃著尾巴,像在考慮綰波子的要求。
“你不能單獨外出。”她說,“可能會遇到襲擊。”
“我有自衛能力…”
“你沒有。他們殺死過白塔法師。”
綰波子揉著臉的手停下了。她好像終于從那種過度亢奮的情緒中恢復過來,吸著氣說:“你們?”
“我們可以安排人護送你去找他。”雅萊麗伽說,“但我們很快就會離開這里,你要決定是否留下。”
羅彬瀚懷疑她早就打算和綰波子提這件事。與馬林不同,綰波子看起來早就主意已定。她扶了扶發簪說:“我得回一趟中心城,看看能不能聯系上帕荼摩的朋友。我想那個派出員會愿意送我一程的。”
“他恐怕有別的事要做。”
“等他聽完我的發現后就會改變主意了。”
她的話又加重了羅彬瀚的好奇。他不自覺地引頸探望,想知道那些螞蟻般不起眼的小蟲究竟有何玄虛。就在他大肆想象時雅萊麗伽把他叫了過去。
“你和莫莫羅一起送她過去。”雅萊麗伽命令道。
“又找老莫他哥啊?”
“最好別讓她落單。”雅萊麗伽自顧自地說,“——以及。”
“以及啥?給您老人家打包點糖回來?”
“你可以開子艙飛行器過去。別走路。”
羅彬瀚一下僵住了。直到莫莫羅拉著他坐進子艙內,他還在琢磨著自己幾天前為何要花費好幾個小時去炎熱又干燥的荒野上亂逛。
綰波子抱著波帕和他們一起同行。和羅彬瀚上一次見到她時相比,她顯得更加心事重重,只有在波帕伸出雙臂時才會把它抱起來,對它的腦袋親上一下。
“我想波帕需要更換一些新的零件。”她嘆著氣說,“帕荼摩是個很怕孤獨的人,所以他給波帕設計了許多情感模塊,但沒有任何安全防衛系統。他希望波帕是個單純的陪伴機器人,但現在他已經不在了,我不希望波帕出任何事,而整個聯盟沒有比中心城更安全的地方了。我想如果帕荼摩還有朋友留在那里,他們也許知道該怎么給波帕的系統升級。”
“升級波帕。”波帕坐在她懷中,向往地拍打起自己的肚皮,“波帕變成喬喬!”
“那也不必如此。”羅彬瀚插嘴道。
他們很快抵達了幾天前宇普西隆停放飛船的位置。羅彬瀚還在考慮怎么跟宇普西隆解釋自己又一次出現的理由,卻發現停靠在那里的飛船并不是前幾天見到的機器人。
那是一艘由許多小型模塊構成、宛如魔方般六面端正的彩色飛船,靜靜地懸浮在荒野上方百米的位置。它的體積比宇普西隆的機器人還要龐大,在干燥的沙土表面投下一片島嶼似的陰影。
羅彬瀚納悶地望著這一幕。他不能肯定這會不會是宇普西隆飛船的第二形態,就像寂靜號在燕子與海盜船之間的轉換。
他轉頭望向莫莫羅,發現后者也跟自己同樣困惑。他問道:“老莫,你哥在不在里面?”
“好像是不在呢。”
“啥叫好像?你們不是心有靈犀的么?”
“那個是需要雙方同意的,羅先生。如果宇普西隆前輩想要隱藏行蹤的話,我就無法知道他是否在附近。不過,這艘船似乎不是前輩的風格呢。”
莫莫羅仍然疑惑地眺望著空中的魔方飛船。而羅彬瀚又開始感覺到幾天前那種強烈的不祥。
“老莫,”他說,“你是什么時候開始感覺不到你老哥的?”
“就是上一次我們離開以后。我想是前輩不希望我們再來的意思,所以就沒有特意跟羅先生你提起。”
不祥的感覺逐漸加重。羅彬瀚開始操作子艙飛行器,讓它朝著空中的魔方飛去。當他們靠近到半里內時,對面飛船底部的某個小模塊亮了起來。
魔方頂部浮現出一個宏偉的半身影像,像頂天立地的巨人那樣俯瞰著他們。羅彬瀚很希望那是宇普西隆,然而那顯然不是。它很像某種鳥類生物,配色接近企鵝,可它的頭部卻顯得很大,在脖頸的位置綁著一個紅色的領結。
虛像開口說話。它的聲音比造型要溫柔許多,像處于變聲期的青少年。
“誰是你們?”它說,“你們的身份被要求報告。”
羅彬瀚還不知道子艙飛行器的喇叭怎么開,他只好派出莫莫羅作為代表去交涉。當同樣體型龐大的銀石巨人飛在空中后,那鳥類的虛像立刻發出了細細的驚嘆聲。
“你的身份被我理解。”它慢慢地說,“宇普西隆的弟弟是你?”
銀石巨人懸在空中,雙手叉腰,肯定地點了點頭。莫莫羅的聲音在羅彬瀚腦袋里回答道:“是的,我的名字是莫莫羅。請問您是怎么認識我的呢?”
“莫莫羅,你被我問候。你兄長的同事是我。”
“那么宇普西隆前輩是在您的船上嗎?”
“不。”鳥類說。
銀色巨人的眼睛一閃一閃。看著它的臉,羅彬瀚已經能夠想象出莫莫羅眨眼的樣子。他聽到莫莫羅繼續問道:“那么能麻煩您幫我聯系一下前輩嗎?”
“不能,歉意被我表達。他無法被我們在當下聯系。”
羅彬瀚的心開始往下沉。莫莫羅安靜了幾秒,然后問道:“這是怎么一回事呢?”
虛像說:“宇普西隆沒有按照原定計劃在這顆星球表面搜索‘凍結’的事實被我們發現在兩天前,取而代之,他的飛船被他駕駛離開此處。最后從他飛船上采集的信號分析被我們分析,結論,舊星河戰線被他作為最后目標。”
銀石巨人把叉在腰上的雙手放下了。它是那么龐然,但在羅彬瀚看來卻好像小孩般手足無措。
“啊,是這樣…您知道前輩為什么突然離開嗎?”
“原因在被我們至今尋找。”鳥類回答道。它長久地沉默了一會兒,隨后說:“盡管有許多同樣路徑的先例存在,宇普西隆是一個可靠的戰友的事實仍舊被我們相信。目前,原因正在被我們分析,他叛逃離境的反向證據被我們仍舊渴望獲得。作為他的親屬,你被我們希望不插手此事,并耐心等待,直到被我們最后通知。”
它說話的嗓音很稚嫩,但談吐卻很冷靜,令羅彬瀚感到手指尖都發癢。他仰頭望著銀石巨人幾乎看不出表情的面部,假如莫莫羅說一句話,他肯定會摸索著找出子艙飛行器的武器系統。他敢肯定這玩意兒里藏著點核彈之類的東西。
“我明白了。那么拜托你們了。”銀石巨人說。
它的身上散發出一陣光芒,又變回了坐在子艙飛行器里的莫莫羅。他端正地坐著,把雙手放在膝蓋上,腦袋低垂。
“綰波子女士,”他說,“看來宇普西隆前輩暫時沒有辦法幫上你的忙了。但是這駕飛船的主人是前輩的戰友,你的事情托付給他應該也可以。”
綰波子和波帕一起發著呆。直到莫莫羅又把話說了一遍,她才如夢初醒地抱緊了波帕。
“這…”她遲疑地說,“此事也急不來,不妨推遲幾天。你,你還是先顧兄長之事吧。”
“那么真的太感謝你了,綰波子女士。”莫莫羅說。他再也沒有多講一句話。羅彬瀚也不知道該怎么辦,他只好又把子艙飛行器往回開。這歸途又漫長又死寂。
“羅先生。”快到寂靜號的時候莫莫羅輕輕地說,“我想我可能要提前離開了。”
“別瞎扯。我被這事整得頭疼呢我給你講。”羅彬瀚說。
莫莫羅只是笑了一下。他真誠地說:“雖然我很希望能繼續和大家一起旅行,但是前輩是我最重要的親人,我無論如何都一定要找到他才行。”
羅彬瀚沒有回答。他筆直地把飛行器開向寂靜號,腦袋中想起宇普西隆談論莫莫羅的聲音。突然之間他覺得自己前所未有地想念梨海市,想念周雨,他的父親,母親,羅驕天,俞曉絨(又名詹尼婭·迪布瓦),以及那些他從沒覺得自己特別在乎過的熟人。
子艙飛行器鉆進寂靜號里。羅彬瀚拉著莫莫羅跳出艙外,去找荊璜的房間。他一遍遍地按門鈴,直到∈又晃出來說:“你知道他還在睡覺吧?”
“睡什么睡。”羅彬瀚說,“起來嗨啊。”
他繼續按門鈴,大概按了半個小時。莫莫羅在旁邊安靜地等著,直到綰波子也抱著波帕走過來。她把手按在門邊的顯示屏上,房門便打開了。
“嗯?”羅彬瀚說。
“綰波子找了雅萊。”波帕舉起手說,“波帕告訴她船上的權限在誰手里。”
羅彬瀚尷尬地咳嗽了一聲,然后昂然向前挺進。他發現荊璜果然靠在墻角,像木偶般一動不動,甚至沒有呼吸的節奏。但這嚇不倒他,他開始揉搓拳頭,準備溫和地叫醒對方。但雅萊麗伽顯然沒完全跟他說實話,當他靠近到三步以內時,荊璜的領口里飛出許多翠綠的光點,繞著荊璜盤旋護衛。隨后荊璜睜開了眼,空洞地望著他。
“你干嘛?”荊璜說。翠星又重新鉆回他的領口內。
羅彬瀚大步上前,拍著他的肩膀說:“少爺,情況變了。咱們得去舊星河戰線。”
“…啥?”
“沒時間解釋了。”羅彬瀚繼續說,“老莫他哥丟了,失蹤了,和寂寞一起私奔了。據說他去了舊星河戰線——你說這咱們能忍嗎?快!快點起床出發!老莫尋親記絕贊上映中!”
“你他媽要瘋啊?”荊璜說。
“你就說去不去吧。”
“你知道舊星河戰線是什么樣的地方嗎?”
“就是舊的星河戰線唄。”
他們靜靜地對視著。羅彬瀚看到荊璜的臉黑了。
“那個逼逼叨的死燈泡眼…都告訴他別多管閑事了。他去哪里管我屁事,讓他弟去找啊。”
“那主要是我也想知道他哥突然跑路是圖啥。”
荊璜冷冷地看著他,眼神仿佛在說“你怎么想關我屁事”。對此羅彬瀚毫不退縮,他瀟灑地伸手一揚,揪住荊璜的頭發凜然道:“百因必有果,你的報應就是我。”
“…滾。”
“你現在讓我滾有用嗎?老子當初是你挾持上來的!起來!出發!”
羅彬瀚氣勢洶洶地抓起荊璜,奔向艦橋室的方向。莫莫羅跟在他旁邊,臉上終于又露出了些許笑容。
“羅先生和玄虹先生感情真好啊!”他高興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