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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4 登南桑兮帝女焚天(下)

  荊石原本在旁靜立,冷不防聽見瓏姬此話,一時卻感愕然,再看那執簫道人,卻無半點驚色,臉上笑吟吟道:“尊主素喜獨行來去,何故偏在今夜帶得他來?”

  瓏姬面色微寒,若有不愉,輕輕哼得一聲道:“休得啰唣,此事我自有計較。”又轉頭對荊石道:“此是我門下秋蟪子,今夜本攜他來觀山獸之勢,便讓子蘊同往一見。”

  荊石神色不動,照常同那秋蟪子見禮,說道:“秋蟪真人既是瓏真人門下,想來也是神宮侍者。但看真人衣著打扮,更似陸中人士。”

  秋蟪子沖他眨一眨眼,笑道:“非也。貧道本為陸上野修,云游四海,并無正統師從。幸有二三小術傍身,才得尊主收留。”

  荊石道:“原來如此,不知真人所擅何術?”

  秋蟪子但笑不答,似欲將此事輕輕揭過。無奈荊石久盯不放,方才以手抵荊石肩頭,附耳低笑道:“今夜星宮乃是鈴星主位,戾煞沖月,天地肅殺,易遭刑兵之災,小友還是不知為好。”

  荊石淡淡看他一眼,再不言語其他。兩人方才說得幾句,便聽瓏姬道:“走吧,錯過今夜,又要等一月方能瞧見。”說罷再起紅云,托了自己和荊石往地裂中飄進。荊石轉頭再看秋蟪子,卻見其非但不曾跟上,反往后退了幾分,倒似對這紅云生畏。待得兩邊遠隔三丈開外,此人方將袍袖一揮,擲出只黃紙鶴來,落地迎風便長,直有磨盤大小,扇翼揚頸,栩然如生,載得秋蟪子上背,便也往地裂里去。

  兩邊一先一后,各自進了地缺之內。那秋蟪子雖是隔得遠遠,嘴上兀自不止,遙遙沖瓏姬笑道:“聽聞尊主前幾日見公子虞,專意問得島上一個女郎,于她甚是重視,倒叫公子虞險些將她召來面見尊主。不知又是何等絕色,便叫尊主也需問得一問?”

  荊石一聽此話,立知其人所指張端,心中微微一沉。正是佯作未聞,瓏姬已然回首將他一瞧,似笑非笑道:“你這外道,平日我施令頒旨,不見你殷勤,倒在此刻多嘴。那女郎明面上雖是凡人,幼時卻因積病體乏,受一云游仙家指點,方通玄理之道。那仙家究竟真身何人,你縱自己算不出來,莫非夢女也不知么?”

  秋蟪子道:“夢女雖知因由,不肯與我分說,又能奈之若何?若是尊主所命,料她必不相瞞。”

  瓏姬道:“我不需問她,亦知此事緣由。她既不喜你,那便由得她去,不許妨她行事。”

  秋蟪子笑道:“尊主此話可也偏心。我二人同為外道出身,而居尊主座下,何故厚此薄彼?”

  瓏姬輕輕回首,往他冷然一笑,卻不置詞應話。兩人幾番對答,已然深入地中。荊石聽得深處隆聲不絕,回蕩狹間,聲勢直如萬馬奔騰。仰頭再望地上,則見虛天處唯余一線清光,色作月白,綿延南北不絕。而四下皆是黑黝,伸手不辨五指,唯仗瓏姬周身神光,望見兩面土巖緩緩升去,才知自己非落虛空鴻蒙。

  三人如此徐徐飄落,越行深處,兩側地巖反倒益遠,果是地中別有洞天,曠處廣大。落下數里有余,兩壁已然遙不可望,而暗中隆聲響徹,轟然震耳,直似要將人心膽鬧破。荊石畢竟凡胎,聽得此聲久時,便覺微微耳鳴,頭重腳輕。但知身處非常之境,臉上便分毫不露,仍是靜容端坐,時時瞻望四合,不去想那海潮之聲。如此一陣,忽覺周遭地勢漸明。循了亮處看去,才見下頭巖中彩石繽紛,金銀玉翠簇集,五色云英薈萃,又有夜明石密布崖間,幽光點點,狀如翠星漫天。正是出神之際,耳畔忽聽瓏姬悄語道:“子蘊再往下看。”

  其人聲如玉鈴,悅耳迷心。荊石聽得此話,不自覺低垂頭頸,越了云霧俯瞰地中。只見:

  泱泱黑潮,浩浩冥波。四合奇珍光曜,浪底怪魚潛游。壁面蝕風跡,石隙洇濕苔。蒼霧漠漠,光瀾粼粼。蒼霧漠漠,寒影迷蒙顯冰鏡。光瀾粼粼,水漩譎怪浮玉輪。縱渡千秋歲,難遇此時情。地淵腹內藏幽洋,暗海深處蘊炎月。火輝煌煌不見底,翻攪鴻蒙盡其中。

  荊石驟見此景,只覺心神震蕩,好似一道鐵鉤插進顱中,將他三魂六魄俱勾出來,自往那海中月影里去。渾渾噩噩之間,不自覺站起身來,蹣步走至云邊,正是縱身欲跳,驀地里橫出一截朱袖,卷得風云襲面,又將他趕回云上,這才乍然驚醒,霎時背脊生寒,如浸寒泉薄冰。再轉頭望身前,只見瓏姬負手獨立,容含薄笑,慢聲說道:“子蘊方才是迷了心竅,倒是當真不要命了。”

  她一番冷語說罷,云頭已至海淵之上,靠在凸巖頂上。荊石扶壁下云,立在巖頭。他先前既遭險事,此刻亦不敢再貿然張看,以目望天道:“真人所說山獸本相,可是那水中圓光?”

  瓏姬道:“雖不中,亦不遠矣。”

  荊石轉目正視其人道:“愿聽指教。”

  瓏姬揚袖抬臂,搖指波間光璧道:“古時黎抗王受巫覡所誘,曾掘東海之墟,又是血祭數十載,以致造化損傷,道序崩亂。其后大巫雪黎與我師赫月共入淵中,方止大禍。再后暴君授首,天命歸媴,眾民休養數代,方忘當時大難。但經此一劫,畢競天殘地缺,海濱之地遺得多處門牑牖,直通天外地極。子蘊看那水中圓影似月,實則是它彼處通聯天外,其內奇氣充盈,變化無端,凡人觸之必失遭不測。昔年昊陽真人見此情形,便在各處海濱下得禁制,隔絕外氣相侵,又遷不死國遺族來此鎮守,始偽稱作僬僥古國。其實所謂僬僥者,皆為當年不死國馴養溺奴,而因其化水而生,方才未曾絕種。”

  她一番話輕易拋來,字字句句,盡是驚心之言,直將荊石聽得僵立原地,不知如何應對。疑思之間,那秋蟪子也落在巖上,將竹簫往紙鶴頭頂一敲,紙鶴便往下頭海淵落去。方一觸及水中光璧,即刻無影無蹤,不知去向。荊石眼看如此,雖未盡信瓏姬之言,亦知那水中光璧大有玄機,不可輕涉犯險。

  秋蟪子見他神情著緊,反倒失笑道:“小友不必驚惶。此處地缺既在僬僥境內,自是早被昊陽真人下了禁制,等閑之人不可擅近。你便是想進那天外之天,除非是身死魂散,否則也入不得其中。方才那紙鶴因是死物,才得通行無阻。”

  荊石視他少時,冷冷不語,又轉頭對瓏姬道:“此處若通天外,不知真人所說山獸為何?”

  瓏姬道:“你看著便是。”信手將襟前梅枝取下,端在面前凝看,神色隱露溫柔,端視少時,終是一聲長嘆,將上頭朱花摘下,擲向下頭淵海。

  但見數瓣紅芳翩然而下,恰似朱蝶旋徊,桃花靜落。及至浮流水面,剛觸水中圓影,便見其中熾光大盛,靈輝流轉。兩岸絕壁翠石星星,皆放熒耀,更襯得云英流光,晶玉溢彩,炳麟灼爍,陸離千變。

  正是目不暇給,底下海流高涌,壘升如峰,其下隱露巨物,綿延百丈,鴻鴻然不知其龐。青瑩翠銹,樸堅隱華,其表暗刻麟趾鳳紋,蟲形鳥跡,山海萬象。淵中炎月映居其中,宛似青銅鼎中盛得一枚海沫,亦沉亦載,時明時暗。

  浪頭高涌少時,地腹之內已然亮如白晝,映得三人臉上光彩變幻,詭譎莫名。俄而地中轟然大震,竟似海鼎之內有氣激揚,飆卷地中,其勢直似天崩。

  荊石乍見此景,只感耳鳴目眩,難以穩立。但奇者是此嘯聲雖極宏遠,分明足可致聾令昏,而竟不傷人。荊石雖懾其威,但露雙耳聽之,畢竟不覺苦痛,試以遮耳,亦不覺緩,倒似那聲自從心中響來。再看身畔兩人,則見瓏姬亭亭孤立,俯淵觀浪,神態似喜若悲。秋蟪子卻自貼壁而立,臉上雖是帶笑,到底目中現出懼色。

  荊石見此人神態如此,心頭微微一動。正待細細觀望,下頭鼎嘯漸熄,石光消隱,是歸復如常。再看周遭地勢,照是奇石冷霧,潮聲隆隆,適才分明天翻地覆,竟連一點碎石也未落下。再覓先時瓏姬所擲朱花,哪里還得蹤跡。

  瓏姬手執獨花,目望海中良久,方才回首道:“子蘊剛才所見,才是你等所說山獸。昔年昊陽真人為補地缺,請令于新朝媴氏,遍掘天下精金,鑄得數件鎮海法器,才將此世絕于九天之外。此物是為鎮海九鼎之一,平日深潛淵中,不顯其本相。適才我所擲朱花,因有神通法力依附其上,才引得銅鼎現身,引動昊陽所設絕陣子蘊若想去往天外,便須先破此鼎此陣。”

  荊石聽她說法,雖知不可盡信,到底仍覺奇怪,口中說道:“真人此話無由。我本凡胎,何故想去天外?”

  瓏姬但笑不答,目中幽隱秋波,那秋蟪子在旁聽聞,亦露異笑奇容。兩人各有其態,而皆意味深長。瓏姬道:“子蘊可聞得此地異香?”

  荊石道:“是有一些。”

  瓏姬將目往秋蟪子一瞧,說道:“此人精擅催夢之術,曾制一味夢香,可使凡人睡時引動綺思,化為心魔形色。我先前問子蘊可曾夢見何人,乃為此事而出。眼下子蘊若欲知自己身世,便須答我一問:‘你今日以來,可曾夢見張家女郎?”

  荊石低頭道:“此事何故引得真人如此看重?”

  瓏姬淡笑道:“我豈看重凡人生死?是你當看重此事。”

  二人相視無言。此時荊石心中洞明,幾無猶疑,雖知此事必有內情,未避連累張端,仍是直言說道:“我不曾夢見張家女郎。”

  話音剛落,旁邊秋蟪子輕咦一聲,笑道:“奇哉!小友此話倒是真心所言,并非搪塞隱瞞之語。想那張氏女我見猶憐,小友竟無半點動心,當真有趣出奇。”

  荊石冷冷應道:“真人方才所用紙傀,我觀來極似當年露蘭國公主所用魂術,才是實為出奇。”

  秋蟪子聞言大笑,正待言語,瓏姬一拂袖道:“秋蟪子,你再管不住口舌,我便叫你今生今世再作不出聲來。”又謂荊石道:“子蘊當真不曾夢見何人?”

  荊石道:“不是。”

  瓏姬揚眉道:“如此便是有人?你看不上張家女郎,又豈有旁家女子和你親近?”

  荊石遲疑不答。他心知身前之人必有極大根由,若出謊言相欺,想必也難瞞過,索性死守心事,住口不言。兩人默默相視良久,瓏姬本自等待,驀然間似有所悟,啊地一聲道:“你、你…”

  她言未吐盡,旁邊秋蟪子已然放聲長笑,捧腹抱肚,樂不可支。連笑得數十息,方才柔聲說道:“小友當真膽大包天,可敬可憐。”隔得片刻,又是笑容不減道:“實為可惜。”

  話音剛落,瓏姬已然冷聲道:“何惜之有?豎子心思,倒敢以囊螢爭月!本念朱楊師叔祖一番安排,我原也樂得成全。今既不能為用,豈有留他的道理。”

  她此言既出,荊石心中既無所疑,亦無所慮。稍往后頭退得一步,正視瓏姬問道:“閣下何人?”

  瓏姬冷冷道:“你是問我何人,還是問你夢中何人?”

  荊石目不稍瞬,立身直背,定聲道:“我所識者,乃南海紅浥島離火神宮主人赩瓏。閣下冒借其容,先后欺瞞于我與神宮侍者,究竟是何居心?”

  那秋蟪子聞言復笑,頓足俯仰,情不可抑。那假瓏姬亦露微笑,意甚蔑然,輕輕道:“阿玲自小糊涂,才將你這等禍患留下,到頭不過害己。秋蟪,你告訴他我是何人。”

  秋蟪子得令上前,正正朝那假瓏姬拜了大禮,口中笑道:“尊主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古今絕類,天人貫通。以此榮德盛態,方為夢女所擇,繼我圣教統帥,尊號紅蓮圣母。”

  荊石愕然相看,不自覺往后退步,及至立足巖邊。轉首后顧,則見下頭海浪濤濤,再無退路可奪。正是尋思應對之際,又聽那假瓏姬道:“荊子蘊,我今番夜來見你,本是覺你才華難得,欲將你同那張端一并收歸座下。倒不曾想你如此大膽,卻不能容你同我姐妹不敬。你今日便做了主吧,若是肯從歸順,現便同我立下誓來,日后我自安排你去處,永不見那南海的赩瓏。至于張端,反正原本乃是朱楊師叔祖安排,你愛娶便娶,我亦由得你去。”

  荊石道:“若我今日不愿從于閣下,又當如何?”

  假瓏姬視他良久,淡笑不言。荊石見之,心知今日必無所幸,但因曾傳信骨兒碗,料想廢舟必有所覺,再轉告于紅瑚,便可有得防備。當下垂首順目,平聲應道:“好,我立誓便是。”往前走得幾步,口中說道:“今日既遇圣主,愿以己身奉之。自今而后,必從所言——”

  他說到此處,已然行至秋蟪子身畔,驀地橫手一抓,握得秋蟪子左臂,便是縱身撞去,要將其推落巖下。還未曾如何施力,卻見眼前一道黑芒閃過,胸前乍涼還暖。低頭再看,只見心口洞大如碗,竟是被一墨玉彎刀貫胸而過。

  假瓏姬手按彎刀,輕叩而鳴,嘆道:“斯子不除,終成禍患。秋蟪,你費些工夫將他吃了便是。”

  秋蟪子應聲上前,提了荊石脖頸笑道:“小友當真可惜了。”正要張口吸魂,忽地驚咦一聲道:“尊主,此人身上似有離火之氣。”

  假瓏姬飄身而至,拾其地上白繩碎玉一瞧,揚眉道:“是急火墜。此地暫不可留,走。”說罷紅袖一拂,掃在荊石胸前。荊石只覺似有微風吹面,而后飄身落巖,直墜而下。

  浪聲濤濤,冷霧茫茫。

  巖上紅影搖曳。

  墜落。

  墜落。

  墜落。

  身軀撞破海浪。

  像從朦朧的幻想里跌落,掉進世界的巨鼎之中。

  ——來說一說“那個理想”吧。

  海水淹沒了身軀。口中,鼻中,耳中,像要被鋼鐵碾碎般無情地擠壓著。寒冷滲透進每一條骨縫。

  ——無論要花費多少歲月,無論要經歷多少危險。遠征。遠征。遠征。.asxs.和過程都不重要,為了能夠抵達終點,付出的代價已經無以計數。無數代人的無數犧牲,無數犧牲的無數重演。即便如此,毫無偏移地,毫無動搖地,追逐著最終的理式境界。

  溺水。窒息。失血。胸膛中的空洞開始滾燙。理論上已經必死無疑,卻仍然傾聽到胸中的低語。

  ——明日的我們仍在前進嗎?明日的我們還有下一個明日嗎?無論出發了多久,主艦終端的存儲器里永遠保留著同一份原始信息。遠征。遠征。遠征。克服群星,克服超凡,克服死亡。即便如此對永生也毫無心動。遠征。遠征。遠征。

  某種事物在胸膛前發亮。散發出細碎的,翠綠的熒光。夏夜里的螢蟲飛舞在黑暗的海鼎中。

  ——因為,總有一天,當征途抵達盡頭,我們的事業就會開花結果。因為我們的意志是堅定的,我們的動機是正義的,我們的理想是崇高的。為了這樣的事業而奉獻自我,生命的存在才真正具有價值。遠征。遠征。遠征。一切欲望與榮耀全都拋棄,只為了正確的事情而行動。

  光芒遠逝。意識漸漸消失。

  ——我們沒有任何的悔恨與遺憾。請記住,我親愛的同志們,當這場征途抵達盡頭時,不要為離去的人流淚,不要對未來的人感到欣羨。因為到那時,我們應當說出的話語是:

  徒勞地將手伸向虛空。星月遙不可及。

  ——我們將要解放整個世界。

  他墜入黑色的夢中。

  單薄的、搖蕩的黑色,如同胎兒被子宮包裹。在黑暗的薄膜里安穩沉睡,一直一直到永光的時代到來——

  “醒過來。”有人沙啞地說。

  那聲音剝食了黑暗的薄膜。在無邊朦朧的幻夢里,他看到畸形腐爛的烏碼端坐在宮殿寶座上。殿心的水池中盛開著漆黑的蓮花。

  烏碼離開寶座,步下綴滿銀線與寶石的晶墀。他的身體在行走中劇烈變形,皮膚如蠶繭撕裂,從骨血中鉆出了漆黑瘦長的男人。

  他有妖婦的美貌,死白的皮膚,翻滾黑潮的眼睛。當他舉高臨下地投來視線時,狹長的影子如群蛇狂舞。他的喉嚨里迸發出巨獸洪鐘般的狂吼。

  “醒過來。”他用那恐怖的聲音命令道,“我無法及時趕到。把你的小秘密喚醒!就是現在!”

  影子在宮殿中肆虐咆哮。雷霆之聲從遙遠的天外傳來。

  “現在,現在,現在!她就要輸了!她們都會失敗!你希望她永遠消失嗎?等我趕到時一切都已結束!她需要你的幫助!就現在!”

  恐怖的獸嚎填滿了思考。

  “啟動那該死的東西!”

  但是,只要想到那件事。

  “你必須抓住她!”

  于是他奮力睜眼,從蓮花與黑暗的宮殿里脫離。

  痛覺重歸軀體,而雷霆之聲猶在耳畔。模糊的視線里飄浮著柔和的白影,像冬季的雪花輕柔落在臉上。然而一點也不寒冷,蓋在臉上的是溫暖柔軟的織物。

  是她。不知何時到來,靜靜地坐在旁邊。

  ——想要吐出語言,洞開的胸膛卻無法吸進空氣。

  “子蘊勿動。”她說。

  她的手中握著玉質的小瓶,一點點向著他的嘴唇傾落。瓶中流淌出淡紅清澈的水,如火焰般延著消化道進入體內。

  ——想要對她說話。無論是幻夢還是真實,無論是第一次還是最后一次。

  “紅瑚。”

  她呼喚著門下。

  “你隨我同去。”

  紅色的影子飄近。一如既往,沒有分毫憐憫地問:“事已至此,娘娘欲待如何?”

  ——請不要離去。

  心中這樣無聲地祈求著。身軀卻如火焰焚燒般疼痛無力。

  她拾起花枝,握在胸前端正地凝視著。然后輕柔地摘掉潔白的梅花。

  “戶生病梅,不得不折。”

  她冷酷地說。

  ——請不要離去。

  “子蘊日后當好自為之。”

  白影在視界中漸漸遠去。烏碼的嘶嚎充斥著腦海。

  啟動吧。啟動吧。啟動吧。在黑暗的淵藪中,既沒有星光的指引,也無法挽回離去的故人。如果一生中只有一個愿望能夠實現,那么即便要永遠停留也沒關系。

  ——請不要離去。

  于是,視界里亮起流動的光。

  既不是火焰也不是翠星。他看到發光的數字在整個視野表面飛速流淌,像風雪的大瀑布、翻涌起雷雨與浪濤的海洋。他吞咽指示,接受灌輸,領會概念,獲取知識,通曉定義與內容;聽覺、觸覺,嗅覺、味覺,采集到的一切數據不加篩選地涌入腦海,知覺的擴容燒化了思維。

  但思維的聽覺中傳來冷漠的回聲。

  “——警報:靈場源充能成功。安全擬態已解除。”

  被安放在手邊的碎玉石閃爍起冰冷的光,頻率穩定地振動著。它們在他的注視中鳴叫、融化,聚合,重組成近乎液態的球體,顫動著飛了起來。

  腦中響起了它的宣告。

  “請注意:檢測到樞體完整度過低。拓展進程打開,生物工程學增強模塊開始運行。自檢結束。樞體狀態中危。開始收集環境信息。宇相定位開始。宇相定位失敗。”

  “請注意:精細結構常數不穩定。宇相定位法已失效。靈場特征值變動幅度極強。部分域內參數失效。正在引入相應參數。請手動輸入物理規則參數。”

  “請注意:樞體編號無法識別。原型編號讀取中。原型編號0101。無法鏈接基地記憶區存儲,遠程記憶載入已取消。重置編號記錄為0101。開始執行幸存者保衛設置。樞體思維信息讀入開始。任務清單已建立。請保持微子儀連接,并接受任務要求。”

  “警告:檢測到符合記錄的靈場特征值變化。記錄編號03‘赤縣’,戰區配置開啟。微子武器化限制器已解除。”

  “請注意:最高級指令:保持生存并確定基地位置。”

  “請決策:是否解除靈場屏蔽器?”

  “請決策:是否開啟靈場防護設施?請選擇相應參數。”

  “請決策:是否進行樞體修復?請選定修復.asxs.與運行效率。”

  “請決策:是否在樞體修復期間將本機待機處理以減輕能耗?請設置能耗分配比例。”

  “指令已接收。靈場控制模塊上線成功。即將開始樞體修復。在修復期間本機將處于待機狀態,請使用緊急呼出方式啟動。”

  “設定完成。”

  “修復現在開始。”

  羅彬瀚在歇斯底里的尖叫中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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