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后數日,荊石皆留東泉村中,監督三庫官記錄清點。僬民本性頑皮,最不耐慢工細活,荊石既知比事,亦有計法相應。乃令三人交相記錄,錯序查驗。但有一人不符,則三人皆受輕罰;二人不符,則受中罰;三人不符,皆受重罰。輕者以杖擊手,中者一日不食,重者靜坐半日。
僬民皮糙肉厚,罕畏苦痛,又耐饑寒,是以輕罰、中罰俱不在意,唯是生性好動,若命其靜坐不語,實勝杖打百下。三人連犯數次,已然不耐其苦,每逢荊石查算,必先私下對簿,互為驗算,以保不失。荊石見之亦不阻欄,反倒指點核法,又授粗淺數術,以增其學效。如此試得七八次,終得巨細無差。
三庫官每犯疏錯,荊石必不親至施罰,而遣骨兒碗代行。骨兒碗既受廢舟、水花所命,到底違抗不得,心頭卻有老大不愿。逮得一日空閑,便與荊石抱怨道:“荊官兒,你行事好沒道理。”
荊石應道:“如何無理?”
骨兒碗道:“他三個中有人犯錯,又非人人都錯,怎地三個都罰?你若抓得哪個不對,罰他一人便是。”
荊石道:“只抓一人,日后他等必不相顧,難免有疏忽之時。三人合驗,方保不失。”
骨兒碗不服道:“俺看你次次皆是一人算得,如何他等便要三個?”嘴上雖這般說,畢竟日日相伴,曉得荊石能耐,心中亦甚服之。但想三人共罰,到底心覺別扭,又道:“便是如此,他三個有人錯的多,有人錯的少,可也算不得公平。”
荊石道:“我是求三人皆無差錯。至于公平,乃為行事有用,并非本來目的。”說罷又自埋首作書,不理骨兒碗撒纏。他自知大舉期僅一年,欲將島上治得日月翻新,絕無這般手段,但求能立規矩,馴得幾名堪用之人,便算對得住廢舟招待。又想廢舟專意遣骨兒碗隨己為伴,自是盼能使其歷練,故而特派骨兒碗督罰。但看骨兒碗雖是跳脫,辦事倒也老實可靠,方知廢舟確有識別人之能。
他連日歇在東泉村中,居處養得瓏姬所贈梅枝,雖僅供以清水,竟是清艷如初,不見半分凋萎。其香彌室漫鼻,聞而舒神。夜中寢眠,亦是酣睡無夢,再不遇先時諸般怪異。
如此過得半月,村中安寧無事,唯是霜風漸重,草木披白。荊石本來簡裝出行,僅帶幾件冬服,到底仍嫌單薄,而僬僥國既然為毛民,素無冬裝之需,亦不知種棉織裘。正是手足生寒,日日為難之際,忽聽村人來報,道有中村客來。出門一看,卻是大小桃花兄弟。
兩兄弟見得荊石,亦甚歡喜,上前撲抱拍打一番,方自身后取下老大行囊。荊石打開一看,見是數套裘袍棉衣,再讓骨兒碗詢問究竟,方知是廢舟囑意兩兄弟縫制,以備荊石冬時用度。
僬民本來不善縫織,更罕見陸人衣飾。大小桃花臨急受命,全照著荊石平日穿著,匆忙忙縫得幾套應付。此是兩兄弟初試身手,自覺與原物堪有七八分相似,甚為歡喜得意。荊石見他兩個雀躍之態,唯有再三稱謝夸譽,抱了衣被回屋細看,才覺袖長褲短,腰緊肩松,全然不合常人體格。穿來非但不雅,也甚不便利。
荊石雖非錦衣華裘之輩,但看僬僥人手藝如此,亦是無言可評。待得謝過贈禮,目送兩兄弟走遠,方才尋來骨針麻線,將幾件冬衣拆縫補改。
他如此舉動,自然瞞不過骨兒碗眼目。這金毛兒見他親手改衣,似感有趣,蹲到他面前樂顛顛道:“荊官兒,你手活兒講究,倒似陸上的媳婦。”
荊石看他一眼道:“改些松緊罷了,你不要和大小桃花說起。”
骨兒碗雖是脾氣任性,卻并非駑鈍呆傻,先前見荊石態度,早曉得衣裳不如人意,便是嘻嘻哈哈,將大小桃花取笑一番。又搶荊石針線,欲代他縫改衣衫,卻哪里做得像樣,反叫荊石多費幾分周折,忙至夜中方才了事。正欲上床歇息,又聞有物簌簌打窗,是外頭銀栗紛落,飄起大雪來。
荊石啟窗觀雪,見得天地素白,漫處銀妝,心中忽想哈牟娑落島偏于南地,而青都尚在更北,此時多半已是遍山銀面。至于南域氣候濕溫,終年罕見積雪,既是少受霜凍苦楚,卻也少見一番奇景。如此略略出神片刻,終于閉窗歇下。
是夜荊石因得新被厚衣,睡得更比平日好些。雖聽窗外雪聲撲簌,風嘯如狂,反倒益覺室中暖融如春。正是睡昏頭重,忽聞窗外有聲啁啁,良久不絕,似是雀鳥啼叫。
他本警覺易醒,被那鳥雀稍鬧,便即睜目起身,正欲摸了榻角火折察看,陡聽屋內一聲低嘆,立時睡意全消。循聲看去,只見屋里戶牖緊閉,一團漆黑,唯獨桌前遠遠站得一人,白衫如月,幽華隱隱,直似鬼魅夜游。
荊石見清此人,雖是驚訝,反去不少惕意,當即披上外衫道:“赩仙?”
桌前的白衫人應道:“是我。今夜巡島,本意來看一眼子蘊,未想窗外那小雀鬧我,卻將子蘊驚醒了。”
此時屋中雖無燈燭,卻有瓏姬身帶靈光,荊石避忌禮數,亦不便正目多看,唯有低頭系帶,佯作打理。正要起身見禮,瓏姬又道:“今來只是興起一探,旋后便當歸城,并非有意擾子蘊歇息。此處亦無雜目,子蘊不必過分拘禮,這般說話便可。”
荊石聽她如此吩咐,便停榻上道:“赩仙夜來島間,可是海上有何變故?”
瓏姬道:“此處離外海尚遠,子蘊無需多慮。只是今夜偶見大雪,想起昔年往事,便出城外小游。”
她說話之間,信手將桌上梅枝執起,低頭端看良久,說道:“我雖長在南島,實則少時卻在青山都住過,從掌教門下學律。山中歲寒早凍,料想蒼筤宮外當已梅開。而今無緣一見,實為遺憾。”
荊石忽聞她這般言語,不由微微發怔,不知她是何意指。皺眉想得一想,方才問道:“赩仙可是想念青都故人?”
瓏姬輕輕唔了一聲,反口道:“子蘊離鄉數年,眼下又寄身于此,期年不得返陸,難道并無思念之人?”
荊石遭她此問,一時竟無所答,默默思忖片刻,仍覺無以為想,坦言道:“既知各自皆得其所,徒思空想,并無裨益。”
他說完此話,便聞瓏姬在那頭輕輕吐氣,不知是喟是笑,俄而聽她道:“子蘊性情淡薄,未嘗不為一德。”卻再未置余評,又將那梅枝放回水中道:“今明大雪,子蘊勿忘添衣。”
刑石聽出她言有去意,正欲起身相送,心中卻生別念。稍一遲疑,仍出言道:“赩仙今夜可有別事?
瓏姬輕啊一聲,似甚意外,數息方道:“我本興起而游,并無他事要辦。”
荊石道:“既是如此,望能稍留相談。”
瓏姬微笑應道:“子蘊既不嫌叨擾,我自是無妨。”
當下荊石披衣而起,取得柜上殘燭,還待打火照明,但見燈芯紅光一爍,無引自燃。他知是瓏姬相助,轉頭稱謝一聲,將燭端至桌前。待到近處,卻看瓏姬羅裙紗帔,珠釵墜髻,打扮又與先前不同,倒似宮裝婦服,益顯其態婀娜豐綽。
荊石不意見此,足下不由一頓,當即別開目光道:“赩仙何故穿得命婦服飾?”
瓏姬聽他問及自己打扮,神情也甚自然,低頭端詳裙袖道:“此服乃瓴觀侯府上老夫人所贈,子蘊以為如何?”
荊石嗯了一聲,卻也不便細說褒貶。實則瓏姬姿容絕艷,縱然荊釵布裙,亦不損本來風采。此服既出公子虞府上所奉,其色雅淡而不失華富,其形縹美而益襯纖儂,更顯斯人出塵絕貌。然而荊石陡然見之,總覺心頭異樣,不若先前自在,欲問緣由何在,卻是自己也說不分明。況且瓏姬身為尊長,議論其人儀容,實非禮數所合,當下避而不答,轉口道:“我觀前日赩仙所穿白衣,形制繁復罕有,似為祭祀之服,可與僬僥國有何淵源?”
瓏姬頷首道:“是。昔年青都與此國曾立盟約,有掌祭之務,我現執以掌教郁離真人代行,與此國大祭司同位。前幾日正值冬祭,我須與他城中祭祀同往執祭,是以連日著那祭裝。”
荊石道:“先前觀半冥城中諸位祭司,其服似也與赩仙不同。”
瓏姬又頷首道:“自然不同。我所代行之職,名喚‘大魂司’,其位雖與大祭司相若,實則并非一事。此因古時僬僥分有兩族,一曰‘溺奴’,二曰‘瓞子’。先者生來矮小,模樣近似猿猴,多作仆役之用;后者則與我等陸人相似,只是多有銀發、白瞳者,是此國中貴胄。國中掌神鬼事者,溺奴稱‘祭司’,瓞子稱‘魂司’。如今此國瓞子因水土不服,血脈斷絕,唯剩溺奴繁養至今,故而魂司一職再無真正人選,只以我青都修士代行罷了。子蘊前日見我所著,實為古時瓞子執祭禮服。此國信奉海神,以‘白水’為其徽征,是以祭袍多取素色,而瓞子舊為貴族,好飾縟繁,卻與我青都崇樸不同。”
她一番話娓娓釋來,始叫荊石知曉其中緣由。僬僥國與世隔絕,陸中記載本來寥寥,多言其民矮小,至于毛身猴態,已是罕有提及,難辨真偽,更遑論“瓞子”之說。此刻聽得瓏姬說明,才曉得僬僥尚有這段隱史。如此凝思片刻,又對瓏姬道:“依赩仙所說,而今所謂僬民,實是古時國中奴隸。然以我所觀,其民體健遠勝陸人,雖脾性稍過爛漫,心智實無缺損,何以竟被瓞子所馴?瓞子既能立國,其后又如何絕嗣滅族?”
瓏姬聽他連問,卻是臉露為難之色,沉吟少時,方才說道:“瓞子絕脈已有千年,其中緣由實難斷定,想來許與水土有關。至于他等馴化溺奴的手段,乃是其生來喉嗓通靈,善作‘幽招’之歌。我等陸人聽聞無事,而溺奴耳中生有異骨,聞之則痛苦難禁,是以他們畏懼瓞子,奉之為神子貴胄。不過此說乃是古傳,究竟真偽如何,卻也難得驗明。”
兩人談及此處,又是相看無言,對坐桌前,各自有思。荊石雖知明日有事,但見瓏姬既來,到底不愿輕別,總須尋些話題,方才不顯窘迫。他方獲知僬僥國舊事,心中尚在反復酌思,卻不敢將瓏姬晾在一旁,便自隨意問些閑話。既是心不在焉,脫口便道:“赩仙以為公子虞其人如何?”
瓏姬稍稍瞬目,看向他道:“子蘊怎問起瓴觀侯來?”
荊石本是鬼使神差,脫口便提了公子虞,此刻忽遭瓏姬反問,自己亦覺莫名,一時不得答話。好在瓏姬本無深究,無意間問得一句,旋即便道:“自我代行監察以來,承蒙瓴觀侯盛待,倒在其府上住得一陣。我本方外野輩,不通政務,但觀他麾下官吏行事,嚴明守紀,極有效度,想必是他識人善用,治下有術。先前亦曾與瓴觀侯談及東域諸國,他雖是亃國公子,對別處風土人物頗出洞見,博聞善思,確為廟堂之才,干城之具。”
荊石素知瓏姬性情孤高,料來不喜與世上權貴結交,聽她對公子虞如此贊譽,想來不止禮數殷勤,其人亦必有獨到卓絕之處。他對公子虞本來無甚好奇之心,此刻聽瓏姬這般形容,不知怎么更失談興,默然片刻道:“我居晇都之時,赩仙已在瓴觀侯府上?”
瓏姬道:“比那倒還早些。”頓得一頓,忽而臉露微笑道:“我至跨都之時,約比子蘊早得半月,正見那張家女郎來瓴觀侯府上拜訪。她父兄與瓴觀侯本為故交,自然要說些敘話。其時我亦居于后屋,正聽見她將你提來,道你義兄結親,恐怕你不能及時趕赴,要替你說情延期。”
荊石聽她說到此處,方知事情來龍去脈,無怪瓏姬先前以此謔笑于己。他情知此事欲蓋彌彰,便搖一搖頭,直言道:“我與張氏女素有交誼,是覺她才高志遠,實可欽佩,并無他想。”
瓏姬端目相視道:“我連月巡島,亦觀張家女郎行止,其德其才,甚合心意,思來實為子蘊良配,何故不肯相親?子蘊昔年為我所養,若是顧慮門第懸殊,我愿托瓴觀侯說之。子蘊實不必以此為慮,虛言瞞我。”
荊石不為所動,仍道:“我并無此慮,實是心中無意。”
瓏姬聽他言語鄭重,終知此事不成,略略看他一眼道:“子蘊無意張家女郎,可是心有別屬?”
她本信口問之,但看荊石默然不應,倒似言中其事,不由微感訝然。稍一思索,問道:“可是小鳶鄉中的女子?”
荊石即道:“不是。”俄而又覺失言,改口道:“不曾有合意。”
瓏姬微笑道:“怎地又說不是,又說不曾?男女之事,原本天地自然,子蘊今已及冠,若是遲遲不得合意,日后莫非出家終老?”
荊石板起臉道:“那便隨赩仙出家了。”
我姬看他臉色,不免將信將疑,俄而方道:“子蘊可是在同我說笑?”
荊石道:“是。”
瓏姬聞言更奇,側首問道:“你以往與人說笑,可曾有人笑過?”
荊石端坐道:“還不曾。會有的。”
兩人默然相視,良久無言。荊石正欲言及他事,卻看瓏姬忽地以袖掩面,釵顫鬢搖,雖恃長輩端持,到底難得忍笑,良久方才抬首,面上猶殘春靨。她似也覺不雅,忙忙折袖起身道:“時過三更,當歸半冥城中。子蘊請歇吧。”
荊石見她請辭,亦難再挽,眼看她步至門旁,忽道:“赩仙今次北上,究竟因何緣故?”
瓏姬聞言怔然,回首道:“我自是為監察大舉而來。”
荊石目望殘燭道:“中土大舉,雖是天子所命,畢竟選擢凡人,又是東域之事。于情于理,當由青都遣人,何勞赩仙親至?”
瓏姬垂首不語,良久應道:“子蘊畢竟心細。實我今來僬僥,一來是為大舉監察,二來亦圖一樁舊事。后者卻與大舉無關,子蘊亦不必慮之。”說罷輕推門扉,踏出屋外,又道:“近日多雪,子蘊且居村中,勿再往山里去了。”
話音方落,其人已出屋去。荊石起身推門,張望屋外,但見茫茫白雪,無影無蹤。他孤立良久,方才回屋睡下,此后每逢屋外異響,便即驚醒察看,終究無人再來。如此數回,實是了無睡意,睜目望梁,耳聽外頭雪聲輕軟,摩欞敲牖,舒然有韻,不覺東方露白,已抵曙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