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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0 舞象兒靈河逢青女(中)

  自德音子塾中問教荊石,轉眼又過得兩年光陰。李釣、荊石俱已十二,而李家又添一口,今次卻是個女嬰,喚作李小笛。

  李禾本來受得兄嫂打壓,不使成家分產,娶親已比旁人稍晚,及至得女,已然年近四十。雖是壯力不減,面上難掩幾分滄桑,但見老三玉雪可愛,眉目翻似韋氏,卻是連日精神爽利,喜上眉梢。及至李小笛滿月,特讓李釣把荊石從塾中叫來,又去山里釣魚摸蝦,擺來一桌酒菜相賀。

  至得傍晚,李釣、李潭、荊石并歸。李禾在門口遙遙望見,乃見荊石手中尚還提了竹籃,內皆書卷,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待至眼前,瞪眼橫眉道:“小子!你來賀我閨女滿月,不拿禮金,倒帶些破書來,是恁意思?莫不是嫌老子閨女入不得你眼,連那幾個鳥字尚不如得?”

  荊石道:“不是。”自往籃底一抄,掏來支白濯濯的小花簪,遞與李禾道:“此是賀禮。”

  李禾既知他寄人籬下,平日用度,俱靠抄書掃院補貼,不想他當真帶得禮來,不免吃了一驚。定睛細看,才察非是玉珠之簪,乃用碎河貝磨得光潤如瓣,鉆孔纏絲,繞于木柄,定成個梅花形狀。其物構形雖甚簡單,卻也頗費心思手巧。李禾打量一番,不禁奇道:“你終日悶頭讀書,怎地還做得這般女兒家的小東西?模樣倒也精致,莫不是哪家女娃送進塾里,叫你瞧見打扮?”

  荊石道:“不是。以前見過幾支,仿著做的。”卻不肯提是何處見得。李禾因知他本為南疆樂華國人士,料是當地風俗,亦不追問究竟,只將簪子交與韋氏收了,留待李小笛日后使用。但想荊石平日木訥寡言,關鍵處倒通人情,畢竟是把己家掛著,心中亦感欣慰。到得桌上,倒了一底醴酒,推在荊石面前道:“小子,你且試試這東西。”

  荊石低頭一瞧,推拒道:“我不飲酒。”

  李禾道:“此非烈酒,我家老大十歲便能喝得半碗,你今也是個半大的娃娃。再過幾年,便是親也可成得,怎就喝不得一口?“荊石才一沾唇,皺眉道:“苦的。”

  李禾哈哈大笑:“小孩家胡說八道。此酒釀得合時,又有哪里苦來。”還待再給荊石滿上,幸得韋氏橫眼瞧他,方才止罷。

  至得飯罷,荊石隨了李釣,入后屋看李小笛,見是個襁褓裹來的圓肉團子,也未如何長開。唯是李釣看了道:“是像阿娘多些。”

  荊石應得一聲,問道:“為何叫做小笛?”

  李釣聞言搔首道:“阿爹最喜提此事,倒不曾和你說過么?”乃將李家夫婦結識始末娓娓道來。

  荊石聽罷無語,臉上隱然有異,良久方道:“原來夫人本是山中人。”

  兩人正說話間,韋氏正到門前,聽得李釣說起舊事,登時神色窘然,輕輕咳得兩聲方道:“阿荊,你且同我出來。”

  荊石平素寡言,罕與旁人往來,同韋氏也未說得過幾句。今日忽得招喚,不知是何緣故,只得應了一聲,同韋氏去往后院說話。行到院中,正是月色溶溶,滿地霜明,荊石借了月色端望韋氏,見其雖已生得三兒,年近四十,仍是眉目端秀,直似三十未到的青年女子。

  正自凝思間,韋氏找他近前坐下,說道:“阿荊,你與我釣兒同讀幾年,平日雖不常來,實也似我多添了一個孩兒。如今你年已十二,想古時豳昭王隨父討黎,也不過和你同歲。你和釣兒、潭兒雖得同窗一場,實則是大不相同。他兩個不過鄉間燕雀,求個平安康順,便慰我夫婦之心。你卻是個有才之人,料是不會埋沒鄉野。今來尋你,便是問你日后打算如何。”

  荊石應道:“尚未想明,請夫人指點。”

  韋氏微笑道:“我也與你送得多年衣食,怎還叫得這般生疏!鄉間野婦,稱得一聲夫人,也不怕羞人。你既稱二郎為伯,喚我一聲伯母也好。我想你既是個文才,明年縣中初試,可去投名應考,若得進選,又有城中復試,至十名之內,可入國塾讀書,日后自然進得朝中府里。此乃科進之法,本是那城里子弟的門路,換了旁人,我定不做此想,但知你畢竟不凡,若去應試,多半能中。近年我家中順當,稍有盈余,你途中資用,便可從我家出些,也不必顧慮許多。“

  荊石聽她言語,默默思得片刻,卻搖頭道:“志不在此。“

  韋氏亦不驚動,又道:“你若心向隱逸,不愿與世逐流,那便留在塾中,做個學士先生,也無愧得何人。“頓得一頓,方又微笑道:“其實我自生小笛,心中便有一念。若你意入仕途,既是留在鄉中,倒是不妨一提。”

  荊石不知她所指何事,疑目相望,卻聽韋氏道:“你在此鄉無親無故,又不是好走動的性子,數來數去,竟不過同我一家交好。今我既得小笛,愿且將她指你,待成年后成得一家,也是托得個可靠的。”

  此話一出,荊石亦驚,連瞬幾目道:“不妥。”

  韋氏道:“我今提來不過說個念頭,也未要如何立約定聘。畢竟你同小笛尚幼,娃娃說親,一半不成。將來若你同她另有合意,且將此事罷了便是。”

  荊石仍是搖頭道:“我亦不留此地。今留四載,縣中藏書俱已讀過,聽聞東域有大川三,靈山十六,皆有玄奇之處。我想今后出鄉,親訪其地以驗。“

  韋氏未想其人志向如此,亦是愕然,良久方道:“你若性好山水,不妨入朝為仕,亦有機會游得。“荊石仍是搖頭,卻不答其究竟。韋氏亦是無法,但想荊石年幼,來日方長,且不急一時勸說,便道:“今日已晚,你且同釣兒歇在一屋吧。”

  荊石應聲起步,方欲離去,又復回首譫妄,似有未盡之言。韋氏見了便道:“阿荊若有想問,直與我說便是。”

  荊石道:“我聞伯母曾是山中人。既從修道,何故還俗?”

  韋氏怔怔一頓,旋即失笑道:“我本根骨不佳,又自潭邊逢了家漢,自此心思便難定得住了。阿荊你曾見得大修高士,以為修道便是好處。其實山中歲月清苦,尚不及你塾中日子。縱使得了仙人青眼,總是悟透的少些,熬不過的多些。若能得了道行,練氣化神的,俱是真仙神人,忘情絕性,自也瞧不上塵心。可我不過粗粗煉得幾天氣,實不配稱山中之人。”

  荊石聽罷,靜立原地,少時點頭道:“原來神人無心,我明白了。”臉上神情雖如往昔,目中隱露愀色,對著韋氏躬一躬身,便進屋中歇下。

  韋氏覺他反應出奇,還待上前追問,卻聽墻上細細有聲,轉頭望去,見是一匹毛油目亮的大貓,遍體幽黑,無見一根雜毛,不知是哪家養得。此刻坐在墻頭,冷冷望了荊石去處。其時民間風言,道是黑貓能通幽冥,韋氏見了也覺不吉,正待驅趕,那黑貓倒身一翻,落到院外,自往東面山里奔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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