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彬瀚完全發不出聲。藍鵲的骨頭沒有多少斤兩,可落地那一下卻沉得要命。他感到自己的腹部被一柄鐵錘猛撞,精神似將獲得永遠的解脫,去向無憂無慮的彼岸世界。
他還來不及露出笑容,一記骨感十足的巴掌落在他的臉上。
“羅瀚!”藍鵲尖叫道,“你還聽得見嗎!給我點回應!”
從天而降的印第安骷髏揪起他的衣領,對著他的臉蛋左一掌右一掌,招式連綿,運勁狠辣。羅彬瀚在那火辣辣的觸感中放棄了精神世界的超脫,再度困囿于現世生活的苦痛。
“別打了。”他奄奄一息地說。
藍鵲慌忙停下對他的加害,扶著他從草叢里坐起來。直到確信羅彬瀚并無性命之虞,它才埋怨地說:“你不是一直在發呆嗎?干嘛突然往旁邊偏了幾米呀!我測算得好好的,想著直接降落到你旁邊,可就是這么一點點誤差!”
“對,是你準備突然降落。”羅彬瀚說,“現在卻怪我沒找對站的地方?”
他嘴上這么說,視線卻悄悄地移向旁邊,想抓住某個絕對不清白的抱抱魔怪。可這會星期八又像以前那樣人間蒸發了。
藍鵲讓他吸了點止痛的藥粉,又給他矯正了肋骨的位置。那過程花了十秒不到,完全超出羅彬瀚以往的認知。他忍不住問道:“你是不是升級了?”
“升級?你指我的法術效率提升?那是因為我找到了新的施法材料。”
藍鵲把剛才拿來止痛的藥粉展示給羅彬瀚。它呈現出淡金色,邊緣散發微光。
“這是什么?”他問道。
“我覺得這是某種類似卡巴拉星球生命樹的植物。”藍鵲急切地說,“這正是我來找你的原因,羅瀚。你看到昨夜從山里飛出來的火光了嗎?”
“那是土匪頭子出山。”羅彬瀚說。
他的形容讓藍鵲歪了下頭,似乎對他和荊璜之間的關系親密度有所質疑。羅彬瀚很難跟它解釋這段復雜的因緣和他們習以為常的交流模式,而且老實說,他現在心里還有點對荊璜的火氣。因此他假裝沒察覺到藍鵲的詫異,只催促它說清來意。
“…總之,我根據那道火光的軌跡找到了源頭,一片完全被絕壁包圍起來的深谷,你知道我在里頭發現了什么?一整片性質類似卡巴拉生命樹種的黃金森林!我暫時沒想好怎么給它命名,不過我猜那一定就是預言壁畫里的神圣之森。那些樹葉的確蘊含著活躍的生命能量,不過我沒找到傳說里的‘太陽果實’,按理說那兒至少應該會有九個果實存在…”
“十個。”羅彬瀚打斷它說,“都在船上堆著呢。”
藍鵲二話不說地沖進寂靜號里。它在艦橋室發現了荊璜帶來的果實,像個見了財寶的海盜幽靈般亂舞狂飆,隨后又趴在果實堆上,用身體死死蓋住那些閃耀的金光。
羅彬瀚無情地把它拖下來,告訴它那些亮閃閃的果實已經淪為寂靜號私產,再者藍鵲也根本沒有用來消化水果的身體器官。
“我當然不是為了吃它!”藍鵲爭辯道,“以及按照聯盟規定,這些果實應該屬于本地居民,那可不是你們搶到就歸你們了。”
羅彬瀚的良知認同藍鵲的觀點,但他的腦袋并不認同他的良知。最后結論是他不打算把這些漂亮果子物歸原主。
他拽著藍鵲說:“少廢話,我們是海盜。”
“你們有那么多,難道就不能給我一個嗎?”藍鵲不甘心地用骨指攀住桌角,好讓羅彬瀚沒法把它輕易從那堆果實旁拖開,“我只需要一個!半個!或者只是一小片!這真的非常重要!”
它的喊叫總算令羅彬瀚住了手,開始正視藍鵲的索求。盡管羅彬瀚還不知道這些果實的用處,卻覺得自己其實可以分出去一點——當然不能是全部,可既然荊璜走前交代讓船員們每人吃一個,那么從他自己的那一份里扣下少許給藍鵲似乎沒什么問題。藍鵲著實幫過他不少忙。
“說說看理由。”他要求道。
藍鵲肯定聽出了他語氣的松動,但仍然警覺地扒著桌角。
“當我發現那片森林時想到了一種配方。”它飛快地說,“魔晶塵、龍鱗粉、蜈蚣蒿…當然還有泥葉!但是我還缺最后一種成分,一樣觸媒,那必須是一種充滿當地以太精華的正向物質。”
“這些果實。”羅彬瀚說。
“對,對,就是它們!我試著用樹葉做替代,可效果肯定達不到預期。”
藍鵲從自己的斗篷底下掏出一個刻著符文的水晶瓶。瓶中盛滿琥珀色的溶液,一片淡金樹葉在其中沉浮。
“羅瀚,我需要果實。”藍鵲一字一句地說,“這配方只是我的一種假設,我不知道它究竟能起多大的作用。我必須讓每一種原料都達到最佳效果!”
那近乎絕望的哀求語氣差點讓羅彬瀚當場交出果實。他及時控制住自己的手,繼續對白塔學徒說:“這藥到底有什么用?”
“我希望它會把服用者送進月境。”藍鵲說,“如果劑量足夠,那么服用者將會非常,非常地深入月境,甚至直接進入某個原種的夢境。你知道那意味著什么嗎,羅瀚?”
“意味著掉進火海里?”
“火海?不,那和火海沒什么關系呀?我們是要把萬蟲蝶母送進第一原種的夢里!讓它就在里邊被吃掉!”
羅彬瀚糊里糊涂地看著它,可惜藍鵲誤解了他的知識水平。它充滿理解地點著頭:“我知道,我知道。我也沒有把握一定能連接到第一原種,事實上生命之樹的屬性更符合第二原種的性質,但是我想我們可以用一些儀式來補足,像是蛇蛻、死尸,或者任何跟死亡掛鉤的法術儀式或符文…”
“打住。”羅彬瀚說,“你別跟我講那些有的沒的。現在我問你答,答對了我就把果實給你。”
藍鵲立刻僵停在空中。它全身一動不動,只是乖巧地點著腦袋。
“你配的那個藥能讓活物做夢?”
骷髏點了點頭。
“做夢的東西會死?”
“那和聯盟常規定義下的死亡有點不同。”藍鵲小聲說,“不過是的,它會永遠地留在夢里,直到被第一原種完全消化——只要它確實進了第一原種的夢境。”
羅彬瀚想起了那條火海里的銀龍,那只獵犬。它是怎么自我介紹的來著?銀尾輝龍?第二原種?
“原種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問道。
藍鵲準備要開始解釋了。在它開口前甚至做了個酷似深呼吸的動作,羅彬瀚由此判斷出這個答案將會極其的復雜和冗長。他立刻叫停,讓藍鵲只用三句話說明。
“它們通常被認為是永恒不滅的概念。”藍鵲十分痛苦地揀選著用詞,“它們在至今為止所有白塔探測到的星層里都具有統一性和唯一性。它們的本體無法被觀測,只有寄身才具備物質實體和人格表現。”
“而你剛才提的第一原種是?”
“死。”藍鵲果決地說,“第一原種指向死,第二原種指向生,這是法師們最為熟悉的兩個原種概念。我們還不知道是否真的能稱它們為生命…但當你深入月境時就能看見它們的夢,羅瀚,所有的原種都以靈魂為食,但第一原種是‘死’的實體化,它在理論上能殺死任何符合生命概念的東西,而我指的可是神秘學意義上的生命。它的夢境絕對能殺死萬蟲蝶母!只要我們能把萬蟲送進去…”
它的聲音漸漸低下去,那語調中的果決也消失了。羅彬瀚并不懂得法術或魔藥的原理,但藍鵲的表現已經說明了這件事的成功率。
他很想就這樣不管不顧地把果實給它,但最后還是問:“你的藥對萬蟲蝶母會起作用嗎?”
藍鵲有點囁嚅地答道:“我不知道,羅瀚。沒有任何一本書告訴過我要如何應對萬蟲蝶母,而我不是一個戰斗法師…我甚至還不是一個正式法師!我從來沒有獨立地完成一個研究項目,而這個配方還是全新的。現在我唯一知道的是泥葉會對那些地表的偽裝蟲起效,可那并不代表我配的藥也會對成型雛體起效。我甚至不知道它能不能對人類起效,畢竟這效用只是我的猜想…”
它開始灰心地搖晃起來。而這時羅彬瀚伸手扶住它說:“我可以把果實給你,全部的。”
藍鵲又僵死不動了。
羅彬瀚繼續說:“但你必須先證明它的效果,至少是在人身上的效果。怎么樣才能證明一個人去了月境?肉體會消失?還是說夢里的傷痕會出現在身體上?”
藍鵲呆呆地看著他,仿佛看著一個陌生人。直到羅彬瀚又問了幾遍,它才回過神說:“那取決于進入月境的形式。我本來就是為了這個才來找你的,羅瀚。”
“你想找我試藥。”羅彬瀚說,“為什么是我?”
“那是因為你的眼睛,羅瀚。我不知道你是否注意到了這點,但你的眼睛里藏著一個詛咒…”
“我知道。”羅彬瀚說。突然間他就毫無障礙地接受了這一點。
“那是一個古約律的詛咒,那肯定會讓你產生一些…變化。我不能說這是好事,但古約律生來就和月境聯系得很深,這意味著只要通過恰當的儀式,你的眼睛很容易看到月境的景象。而如果你喝下我配的藥,那應當會讓你立刻進入月境,那里是精神之界,以太之鄉…”
“我們需要試試。”羅彬瀚打斷它說,“只要我能進入月境,這藥就算成功了?”
“成功了一半。”
“那也算不錯。”
藍鵲遲疑著舉起水晶瓶,那是用黃金樹葉所制作的“劣質藥水”。
“你可能會看到一片血紅的荒原。”藍鵲說,“活著的月亮,說人話的烏鴉,凍在地里的巨蛇,跳舞的骷髏…”
“跳舞的骷髏?”羅彬瀚盯著它插嘴道。
“我沒在開玩笑!”藍鵲尖叫道,“你必須給我聽清每一個字!當你見到所有這一切時都沒關系,你只要站在原地等著,等到藥效過去,你就會蘇醒過來。但是絕對不要走動!記住了嗎,羅瀚?不要進入任何一個地洞、通道或者門扉!村莊和城市也絕對不行,如果里頭的人想讓你進去,你必須明確地拒絕,說你不想進去,說你絕對不會進去!不要聽,不要看,不要問,不要回答,絕對不能同它們接觸,更不要同意支付任何東西!”
它一邊叨叨不絕,一邊顫抖著打開瓶塞,從里頭蘸了極其微量的一滴溶液。那分量即便是喂給螞蟻也嫌少。
羅彬瀚站在旁邊等著,眼看藍鵲將那根蘸了藥水的骨指朝他嘴唇觸來。就在距離他們接觸還剩一公分距離時,藍鵲停了下來。
“我覺得這不是個好主意,羅瀚。”它絕望地說,“這太無謀了。我不能為了這里的居民讓你冒生命危險。現在只剩下三天的時間,我們應該逃走去告知聯盟…”
“這不是為了那些野人。”羅彬瀚說。
藍鵲當然不會明白他的意思。羅彬瀚抓住它的腕骨,鄭重地搖了幾下。在那瞬間有種強烈的悸動擊中了他,就好像直到此刻他才意識到自己和藍鵲間也存在著某種奇妙的友情。
“你還記得壁畫上的內容嗎?”他對藍鵲問道。
“當然!你是想說畫上的那些樹?我本以為那只是單純地指代一千年時間…”
“我是說那個頂上的人。”羅彬瀚說,“我希望那個人是你。”
他咬住骷髏的指尖,口中嘗到一種微甜的苦澀。那澀味迅速麻痹了他的全身,將他拖進無知無覺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