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先捋一下。”羅彬瀚說,“您這段時間跑哪兒去了?”
“山里的靈地。”荊璜說。
“你去那里干嘛?”
“閉關。”
“那你帶來的這些是?”
荊璜有點不耐煩了:“都告訴你是我摘的。到時候船上每人吃一個,再留下一個收藏,剩下的全部賣掉。”
“草,”羅彬瀚說,“你消失這么久就干這事兒?人家過世界末日呢,您跑去摘人家的果子?你有心嗎少爺?”
他還要繼續譴責,星期八跑到荊璜面前伸出手臂:“抱抱。”
“不要和他抱抱。”羅彬瀚警告道,“你荊荊對別人趁火打劫,壞東西,不抱抱。”
荊璜鄙視地看了他一眼,忽然又皺眉問:“你的手怎么回事?”
他盯著羅彬瀚的右手。那燙傷痕跡至今沒有消失,因此羅彬瀚找了塊繃帶把它纏起來,以此減輕碰觸時的痛苦。他三言兩語解釋了經過,然后說:“玩意兒煩得要死,自己又不愈合。少爺你有招沒?”
“沒有。”荊璜說,“我不認識。”
他的回答簡直刷新了羅彬瀚對這個詛咒的看法。一個能讓荊璜沒招的東西實在很難得,如果下次能用來燙別人就更棒了。
荊璜催他把地上的黃金果實收起來。羅彬瀚很不情愿地撿著果子,嘴里抱怨荊璜像個亂扔玩具的八歲小孩。荊璜竟然也沒有吱聲,只是在旁邊等著。
這種老實讓羅彬瀚極不適應。他抬頭盯著荊璜看了幾秒,等著對方來點傳統節目。結果荊璜卻對他平淡地笑了一下 羅彬瀚差點被這一幕嚇死。他猛地后蹦三尺,厲聲質問道:“你船上的親媽叫什么名字?”
“你要死啊?”荊璜說,“老子教你背了那么多內容,你他媽問我這個?”
他邁步朝船中走去,羅彬瀚緊跟在他背后,順手把那十個果子全堆在艦橋室里,然后準備繼續鑒定目標的真偽。這時從空氣里跳出來,先對歸來的船長表達了深厚致意,隨后宣布馬林已經脫離危險。
“戒酒,戒煙,戒辛辣食物,懂嗎?”掛著聽診器,推著金絲眼鏡說,“當然你也完全可以換個新的胃和膀胱,然后繼續喝到爆炸。有誰想試試嗎?我想試試!我還沒幫人組裝過膀胱呢!”
荊璜難得地沒有趕開他,而是問了一聲怎么回事。當他知道馬林的情況后便一語不發地朝著診療室走去。ωωω.999xs.co\m\
羅彬瀚不動聲色地跟上,歪嘴對小聲說:“你給這人全身檢查下。”
“為什么?他看著挺健康的,膀胱沒問題。”
“我懷疑他是蟲子變的。”羅彬瀚幾乎是確信地說。
沒有把他的警告聽進去,放任荊璜來到馬林的床前。喝到吐血的唱詩人這會兒明顯好轉了很多,正無精打采地用手指在空氣里虛彈。
“噢,”他有點驚訝地看著來客,“你回來了?”
“你怎么搞的?”荊璜說。
“偶爾有點感情釋放過度。”馬林聳聳肩說,“想著過幾天就是世界末日了嘛。當然,不是我們的末日,不過那也怪傷感的不是?啊,總是這么回事,陷阱帶容易發生這種事。”
像是為自己的行徑感到尷尬,馬林開始東拉西扯地碎語。他提起的大多數詞都讓羅彬瀚陌生,只有零星幾個似曾相識。
他提到了“傳道天官”,嘲笑他們把自己打扮得像佞臣戲子,對陷阱帶大談宇宙天地,可最終目的不過就是等著一塊塊精心篩選、填滿以太的人形能源石主動跨過星層,“飛升”進自己的工廠。緊接著他又譏嘲起“授果之妖”,先是對他們拿陷阱帶拍攝的娛樂劇一通數落,接著又詬誶他們所謂的“零干預紀錄片”。
“圣融晶使研究過他們的片子。”他要笑不笑地說,“他們拿原始動物做腦細胞催化手術,專門搞出一些有噱頭的文明形態,然后又投放點病毒、搞搞基因編輯和雜交,再弄點爆炸和戰爭場面。然后他們聲稱那是零干預條件下的陷阱帶自然環境紀錄片。那片子賣得可好了,要不是最后造假丑聞揭露,讓他們面臨天價賠款,這生意肯定還能做得更大點。”
他一口氣說了太多的話,讓本就沙啞的喉嚨雪上加霜。羅彬瀚配合地在旁邊傾聽,暗自吃驚于馬林竟然記得這許多既不詩意也不愉快的事。在那些話語中他好像看到了另一個從未認識過的馬林。
同樣讓他陌生的還有荊璜。當馬林像個醉漢那樣嘮叨不休時,荊璜竟然一個字也沒說,只是站在墻邊平淡地聽著。羅彬瀚不時偷覷對方的表情,總想去找幾片泥葉來燒燒看。
他時刻觀察著可疑分子,順便還給馬林叫了杯水。那是他幾度去給周雨探病時養成的習慣,結果馬林生龍活虎地從床上跳了起來,除了喉嚨還有點嘶啞外根本一點都不虛弱。
“咱們走吧。”馬林語氣正常地說,狀態和剛才判若兩人。
羅彬瀚呆呆地問:“去哪兒?”
“當然是離開這兒。”馬林說,“現在咱們的人齊了,為啥不走呢?難道咱們非得等到最后一刻,看著那些野生朋友們全死光,然后再火燒屁股地跑路?咱們的告別酒也喝完了,現在是時候各奔前程啦!”
“你就這么一直跑下去嗎?”荊璜說。
他的語氣并非挖苦,平淡得像在陳述事實。羅彬瀚下意識地算了算,這可能是荊璜和馬林有生以來的第二次對話。
馬林也露出一點吃驚神色,但并不顯得怎么害怕。面對一個能絕對掌握他生死的對象,他只是有點自嘲地揉著臉頰。
“我猜就是這么回事。”他總結道,“我繼續逃,直到哪次沒能逃掉。不是今天,不是明天,但反正早晚會來的。”
“你可以找個安全的地方住下來。”荊璜說。
“哪兒算安全呢?中心城?那兒的人殺我用不了一根手指,光是他們的無聊都能要了我的命。邊疆?看看那些睡在冰霜之蛹里的人,他們就這么莫名其妙地被干掉啦!話說那里的蟲群也是個雛體?”
“這不用你來擔心。”
“這倒不錯。”馬林同意道,“畢竟我不是個從早到晚都怒火沖天的神靈。”
診療室里陡然安靜。羅彬瀚看到從空氣里變出一個音量條,把它直接拉到靜音檔,然后在荊璜背后肆意地鼓掌喝彩。
荊璜仍然坐在床邊,眼睛盯著地面。羅彬瀚在心里幫他模擬了十種涉及或不涉及直系親屬的回應方式,結果荊璜卻一個都沒用上。
“既然你這么厭惡權力者,”荊璜說,“你想要怎么樣的世界呢?如果把你放到那個位置上,你又準備如何作為?”
馬林從嘴里噴出一口氣,就好像忍不住笑聲那樣咳嗽起來。
“不,不,我不厭惡大人物。”他說,“我只是不愿同他們,還有他們的那些偉大計劃打交道罷了。若把我放在他們的位置上,那是在拿繡花針當劍使,拿我自己的性命開玩笑。為啥我要想著替換掉他們?就因為他們不小心炸了一片池塘,或是壓根就沒想過挽救點路邊的野草?要我說那和權力沒什么關系,那不過就是生活的本質。”
荊璜抬頭看了看他:“本質?”
“本質就是我們正在死去。”馬林閉著眼睛說,“你得到一樣東西,你早晚會失去它。你得到它時總是最新、最好,然后一切便開始走下坡路。如果這就是命運使然,那有什么東西比生命更可貴?誕生,那是我們所得到的最好的東西,然后我們便要開始衰敗,一日不如一日。時間根本不在乎你是誰,大人物,野草,或是一只樹上的猴子。所有人都在逃跑,誰也犯不著愧疚,誰也用不著負責,因為咱們最后都難逃一死。你只能接受它,然后繼續逃下去。”
“你是這樣想的。”荊璜說。他的語氣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只是了然地對著空氣低語。
馬林疲憊地坐到了地上。寂靜號應當是絕對安全的,可他看起來比在沙斯的倉庫里還要彷徨。
荊璜目視前方,落點越過馬林,移向未知的空虛處。
“如果這是真的…”
他對著虛無的空間傾訴,馬林沉重的呼吸充滿房間,把他的聲音蓋了過去。
羅彬瀚始終緊盯著他,試圖捕捉他細碎的話語。他看著荊璜站起身,像夢游般恍惚地走出去,一直走到三月照耀的夜色中。
荊璜在草叢中站定,血火之星于他頭頂閃耀。那景象是如此的不祥,讓羅彬瀚立刻快步走了過去。
“喂,少爺。”他跑到荊璜旁邊說,“你盯著天上干嘛呢?這關頭了還想著補課吶?”
荊璜轉過頭,靜靜地、目光渙散地望著他。
“如果誕生的一刻就已經是生命的頂點,那么繼續逃跑又有什么意義?”他說。
羅彬瀚呆了一下。
徘徊野中的風嘶嚎起來,一瞬間直沖云霄而起。在那離簫般悲涼的絕鳴中,荊璜好像驟然從夢里驚醒過來。
“我要走了。”
他十分尋常地,像是鄰家少年打個招呼那樣微笑著說。然后便抬起腳,踏入無形的風中。
羅彬瀚一把抓住他的袖子:“你他媽這時候往哪兒跑?”
荊璜回過頭,視線穿越羅彬瀚,看著并不存在的某處虛無。
“之前我去了山里,”他說,“山靈已經和我相應。那些氣脈凝結的果子就算是報酬吧。”
“我他媽問你這個了嗎?”羅彬瀚說,“你到底想干嘛?”
“這是考驗。”
“考你媽?”
“那個人把信號器放過去的。”荊璜說,“你看到的藍色龍骨,那是他出的題。”
那話語讓某種事實撞進羅彬瀚腦中,讓羅彬瀚覺得喘不過氣來。但這會兒一切都不重要了。
“你下次什么時候回來?”他問道。
荊璜沒有回答,臉上帶著解脫的表情。他的衣袖如流水滑石,輕輕脫落羅彬瀚的指間。隨后少年乘風而去,落入天淵的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