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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9 層林驚栗至黑終刻(中)

  飛行器如孤島般懸停在空中。

  由于耽誤的時間比預計更多,飛行器內的幾人已經錯過了黃昏之刻,只好等待下一次機會。他們在飛行器的保護后嚴密監視著地面上,看那些令人戰栗的眼球草隨秋風搖曳。那并不是愉快的體驗,但他們既不敢輕易讓“大地的眼睛”離開自己視線,也不敢下降到可能會被襲擊的高度。

  他們提心吊膽地等了十幾分鐘,羅彬瀚終于才終于放心地打量起綰波子。此前的情況過于倉促,直到這會兒他才真正看清了對方的容貌細節,且注意到她的衣飾并不尋常:乍看是輕紗做成的裙裝,但卻流轉著一層微光,盡管衣裙的主人靜坐不動,那披帛似的長帶依舊如輕煙般飄舞著。

  綰波子用手掌撐著臉,安靜地沉浸于自身心緒里。波帕被安置在她腿上,心滿意足地來回張望。在這詭異的境遇中,這小機器人卻高興得像是置身天堂。

  良久以后綰波子終于露出臉,輕聲說道:“我且梳理一二…諸位是只身而來?無得后援在外?”

  “差不多是這樣。”羅彬瀚說。他估計綰波子心目中的后援至少得是正規軍。

  “幾位也不知此處緣由?”

  羅彬瀚干脆地搖了搖頭。喬爾法曼則補充道:“我們知道這里的居民全部被蟲子取代了。這里有一個類似塔沃亞節肢意識群的生物。”

  綰波子頓足道:“非也,那外頭的不過是層畫皮,它的真身實在地下…我本道帕荼摩早晚會來找我,他是中心城人士,屆時一看便知究竟。誰知來得卻是你們。眼下青龍噬金甲根基已毀,難以久遲,這卻怎生是好?”

  羅彬瀚張大了嘴看她。

  “你這般瞧著我作甚?”綰波子道。

  “沒事,沒事。”羅彬瀚說,“就是突然覺得你說話方式好像變了。”

  “噢,”綰波子立刻拍拍自己的臉,“不好意思,我心亂的時候就忍不住用老家口音說話。現在好點了?”

  羅彬瀚連連點頭。

  “那我們繼續說這件事…那天我來這里找些需要沉積年頭的材料,誰知此地居民看似平凡,卻半點受不得我身上的避蟲藥,我便曉得此地大有問題。后來又聽見這山里時有怪聲發出,我便來一探究竟,循聲進了一座里。那山內腹已空,通柱直往地心。可奇的是內里并不炎熱,是座冷卻多時的死山。我在里頭愈探愈深,下過橄欖面,直至地幔后,才見得各中玄虛。原來那里頭漿池已全熄了,剩下的盡是些殘灰余燼。地中初火被一巨蟲吃得干凈,內里盡是它的身軀頂了。我心知此事非同小可,欲要先出來傳信,卻不想驚動了此怪,逃到半途便被困住。我知難以脫身,就在巖間植以青龍噬金甲,再服下玄冰丹定住自己,以待有人尋來相救。噬金甲天性猛暴,專擅吞金,恰好與那巨蟲奪食相克,如此方得相持。可惜今日一過,便再也用不上它了。”

  綰波子悵然地嘆息。羅彬瀚則偷瞥向另外兩名聽眾,發現他們都十分專注地聆聽著,好像對這番話毫無異議,使羅彬瀚感到自己有點格格不入。

  他悄悄湊過去,在喬爾法曼耳畔問道:“她在講什么?”

  “大蟲。”喬爾法曼確信地解釋道,“地底有吃人的大蟲。我們現在很危險。”

  這是一種實用的理解。但羅彬瀚覺得他可能需要更寫實而詳細的闡釋。

  “你說地底有只蟲子。”他重復道,“它還吃了什么玩意兒?地火?”

  綰波子開始發愁。她苦苦思考后說:“好吧,我想換個解釋更適合你們——某種集合生物侵入了這顆星球,它們和沃塔亞節肢意識群不一樣,在形態上更像原生生物,也不吃碳基生物的常規食物。星球表層生物圈根本不足以提供它們所要的能量,它們需要更大規模的能量和質量——更多質量。”

  “比如火?”

  “比如輻射元素、巖漿、還有星球的質心物質——它已經把這顆星球的地核吃空了,只剩下一些過于不活潑的殘渣。當時它正在向上吞食地幔,所以我把青龍噬金甲種在底下,讓它們互相制衡,爭奪反應物質。它在局部時對元素的奪取能力較低,所以過去一直沒靠近噬金甲的覆蓋區。但現在不同了,把我運出地面會讓噬金甲的根部斷裂,它很快也會被吸收。而當那集合生物不再需要偽裝時,它可能會把整個地殼一撕兩半!”

  說完這番話,綰波子立刻抱住波帕,把下巴擱在它腦袋上不停喘氣。

  “我還是不太習慣用聯盟的通用語法講話,”她虛弱地解釋道,“我得緩緩。以及我太久沒活動身體了,你們可有水食?”

  飛行器里只剩幾顆喬爾法曼帶來的漿果。波帕把它們抓到綰波子面前,然后充滿愛心地輕拍她的臉。

  她咽下漿果,有點懊喪地宣布道:“此地已不可留。我們當速速離去。”

  這是個明智的建議,但可行性卻很低。羅彬瀚又低頭看向地面,見那些眼球草依然仰望著他們,引人靠近般簌簌輕搖。僅僅是半個多小時后,它們已全面擴散,郁郁蔥蔥地蓋滿了整片谷地。漆黑的草葉和濁白的眼球混雜起來,像黑色的浪里漂浮著許多死魚。

  他不敢同那些植物般的器官視線相接,并非因為它們如何瘆人,而是恐懼著在黑潮中看到某只熟悉的眼睛。出于同樣的理由他也不想把飛行器開去別處。原石臺小鎮、骨藍市、這世上的每一處人居…那些地方如今到底是個什么樣呢?

  某個念頭突然擊中了他。他對綰波子問道:“那座湖會怎么樣?如果地下的東西爬出來,是不是意味著通道也會摧毀,而兩個世界將永遠地分離?”

  那是他此刻衷心期盼的結果,但綰波子的臉色卻很遲疑。

  “此事我亦不知…我量此蟲所為,似是坊間所傳一怪,名作‘萬蟲之蟲’。其物一經破蛹,則可化一為萬,化萬為一,殺之無盡,貽害無窮。可個中細節究竟如何,云中城內并無活人親見。”

  綰波子懊喪地抱住波帕,再也沒提關于“萬蟲”的事。羅彬瀚幾乎確信她知道野人們的千年預言,可雙方誰都不愿主動說起。

  他們漸漸停止了討論,安靜等待著下一次黃昏。這段時間既令人焦慮,同時又相當苦悶無聊,以至于波帕開始一根根重插綰波子的發簪,喬爾法曼則歪在椅上打起了哈欠。

  羅彬瀚仍然監視著下方的眼球草叢。這會兒恐懼已逐漸從他腦海中淡去,更多的則是一種朦朧的省悟。他暗自琢磨著許多零碎的事實:雅萊麗伽讓他去收集資料、李理提醒他火山停止了活動、野人們延續千年的預言…這一切似乎都指向某種無可變更的趨勢,可有些事卻讓他想不明白。強烈的困惑與煩躁讓他下意識地揉起了眼睛。

  “你怎么了?”喬爾法曼問。

  “我在思考誰應該被追究責任。”

  羅彬瀚說:“你有沒有想過,為什么那蟲子早不醒晚不醒,偏偏在這個時候爬出來了?”

  綰波子黯然道:“那是因青龍甲將枯…”

  “對,因為青龍甲沒了。”羅彬瀚打斷她,“但青龍甲為什么沒了?因為我們叫醒了她,所以這是我們干的。”

  “我們不知道地底有大蟲子。”喬爾法曼抗議道。而波帕緊緊抱著綰波子的胳膊,像在宣布無論如何它都會照樣喚醒自己的朋友。

  綰波子摸著它的頭說:“天意如此,無怨于人。”

  羅彬瀚不是一個虔誠的自由意志論支持者,但這次他卻強烈感到整件事無關神秘的宿命,實實在在是藏著一雙有形的黑手。他冷靜地問:“人確實是我們叫醒的,但我們當初怎么知道要來這里叫人呢?”

  “是你發現的。”喬爾法曼指認道。

  “對,”羅彬瀚說,“那么請聽下一題——我他媽是被誰指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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