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綠的、濃稠到像有實體的光彌漫在通道內。
與奔瀉的蟲流逆向而行,他從那似曾相識的穴口進入黑燕腹中。飛船內的環境與外頭的冰淵截然不同,氧氣和溫度都趨近于常人的生存條件。
而且不知為何,這里竟然十分的潮濕。
地面、墻壁、頭頂,目所能及處全部都在滲水,濡濕感彌漫在空中,仿佛船內剛下過一場陰冷的細雨。整條通道就在雨中慢慢地腐爛,滋生出灰暗的菌蟲。
這個聯想讓他感到心情愉快。
那甚至已無法用“心情愉快”來形容。想到自己接下來要做的事,他的心跳就在砰砰加速,即便是初戀也沒有這樣使人激動的喜悅。
懷著迫不及待的心情,他繼續朝著前方邁進。現在整件事都很順利,因為這艘船的結構他已經很熟悉了,所以后面的事做起來也一定會很簡單。
越是往里深入,他所見到的景象就越發離奇美麗。原本工整平滑的合金構造變得斑駁而柔軟,從破敗處生出畸形的尖骨。地面也凹凸不平,在薄軟如敗絮的金屬下擠滿了劇烈搏動的血管和臟器。
他隨意地踩爛其中一顆肉瘤,看到黑血與幼蟲從中流出,匯入長長的蟲群隊伍。那景象令他發出一陣哈哈大笑,然后又繼續忘我地游蕩著,好似在欣賞著朋友精心打造的花園。
去往艦橋室的途中,他想起了一件事。
“…差點忘了。”
他聳聳肩,從旁邊的墻壁下掰下一段尖骨。那粗糙的形狀不是很趁手,但也足夠使用了。
準備好一切后,他便不再玩鬧,徑直循著蟲流來到艦橋室里。
依然是格局熟悉的圓形大廳,從入口到中央都積滿了腐水。原本模擬著星空影像的地板上堆滿蟲卵。多余的裝飾和陳設自然都沒有了。
這個如同蟲群“子宮”的房間中央,只有一個被鐵鉤和鎖鏈吊起來的“生物”。它有著腐菌般病態的暗白皮膚,半人半梟的干癟頭部,十二只柔軟無骨的觸手,以及一條長長的、盤繞整個大廳數圈的濡濕肉尾。
沒有一種現成的生物能夠形容它。如果非要比喻的話,羅彬瀚覺得它就像一只釘在鐵箱里的古代變形蟲標本。
對,說是“標本”再合適也不過。生物的頭、身、手、尾,全部都被鐵鉤和尖釘牢牢固定在原位,絲毫也移動不得。被剖開的腹腔內空蕩無物,只有一些灰蟲在爛肉里穿梭。
羅彬瀚走上前去,抬腳踏住它的尾巴。于是那生物緩慢睜眼,露出兩個擠滿灰蟲的空洞。
“啊,”它說,“看看誰來了。”
它的喉嚨里同時有十幾個高低不同的嗓音,以各自的語氣吐出相同字句。那錯亂的聲線無法分辨男女老幼,卻令人覺得無比動聽。
羅彬瀚用腳尖碾爛了它的一小段尾巴,然后回過頭對它微笑。
“這里很適合你。”他說。
對方緩慢地蠕動起觸手般的長臂。但那十二根無骨的怪臂已被銹釘穿透在地,只能如湖面微瀾般輕輕起伏著。
“你踏進深水里了。”那生物向他慢聲喃語,“新王、神王、瘋王…雙星綴于他的王冠之頂,謀殺鋪就他的御墀之基,五柄寶劍見證五次罪行——而你,你不過是點綴劍柄的一顆珠子。紅王已在路上,黑王猶困棺中,勝負昭然若揭,你我皆為埃土。”
“你什么也不了解。”羅彬瀚說。
生物輕慢地昂起頭,像在不以為然地竊笑著。于是羅彬瀚走上前去,溫柔地拍了拍它的臉頰。
“潛伏淵中的時代過去了。”他說,“你們已聽不見世界的吼聲,也失去了王族的尊重。現在你們的唇舌和耳目都一無是處——但也沒必要把它們留給焚辰的寵物。長別了,斐蘭凱爾的囚徒們。”
他舉起抓來的尖骨,將它從生物的眼窟中穿刺進去,深深扎進腦質內部。它那交錯混雜的聲線開始嚎叫,音色令人如癡如醉。
喜悅的笑聲從他嘴里冒了出來。
他在癲狂之樂中游離恍惚,失去了對外部的感知,直至一股滾燙的力量將他甩飛出去。昏暗的圓廳驟然被亮光充滿,他在眩目中短暫地失去了視野。
“你在干什么?”
耳中傳來了少年冰冷的聲音。
他適應了亮光,調整著雙眼的焦距,看向聲音發出的方向。
視野上方站立著紅衣黑發的少年。
少年的周身被熾烈彩光所籠罩,如同披著一襲霞焰虹火。僅僅是注視著那個輝煌而恐怖的形象,羅彬瀚就感到思緒在迅速蒸騰。這個是必須殺死的敵人。然而無法戰勝,現在沒有任何手段戰勝。
在他得出結論的瞬間,眼球深處的刺痛感便如朝露逢日般消失了。他的意識像張薄紙片般“翻轉”過來,露出干凈空白的正面。
羅彬瀚眨了一下眼,看向站在他面前的荊璜。
紅衣少年仍然像往常那樣臭著臉,頭毛亂翹,眼神陰沉。他的身上沒有蟲子,頭發上也沒有冰霜。
“看個屁看,快點起來!”荊璜踹了踹他說,“都他媽什么時候了還躺著?起來!別妨礙老子清垃圾!”
他一把將羅彬瀚從地上拽起來。這時羅彬瀚才注意到周圍奇特的環境:他們正待在一個光線明亮、色調冷峻的金屬圓廳里,純粹由合金構成的墻壁呈現出鋼青色。靠墻的位置陳列著一排排溫室孵化箱般的透明容器,每個容器內都躺著一只足有拳頭大小的肥碩肉蟲。它們在不斷地排卵,而又有一些體格稍大的灰蟲負責將卵鞘從通氣管運輸到外部。
羅彬瀚對著這副景象呆呆地看了一會兒,然后又轉頭望向圓廳正中。不同于寂靜號點綴著鮮花的休閑圓桌,那里只是一個極小的金屬臺子。臺上孤零零地擺著一顆形狀古怪的頭骨。它色澤暗白,微微有點膠質的透明,且小得像是兒童的骨骼尺寸。
那怪異頭骨此時已被一根尖銳的金屬條刺穿,造成的裂痕幾乎要將它四分五裂。而那金屬條看上去規則不整,簡直像是從某個大部件上撕扯下來的。
羅彬瀚還想再仔細觀察觀察,可荊璜卻把他拽到自己后邊,然后拂袖一掃,無數翠星沖著那頭骨撲了過去。當綠火席卷完整個圓廳后,不止頭骨和金屬條人間蒸發,就連箱內所有的昆蟲也只余少許殘灰。
荊璜呼出口氣,然后在原地坐了下來,看著不打算馬上離開。羅彬瀚揪揪他的頭發說:“你干嘛呢?剛才不讓我躺著,現在您自己先安歇了啊?”
“等雅萊過來。”荊璜揮開他的手說,“這船我不會弄。等她過來再看看能不能啟動。”
“這船怎么回事?我這才丟了多久,寂靜號就給您對頭禍害成這樣啦?”
“…你看它像寂靜號嗎?”
羅彬瀚聞言環顧四周,又跑出去瞅了眼外頭的走廊。此時走廊上安靜祥和,只有地面殘留少許焚灰。盡管主體配色稍有不同,羅彬瀚還是強烈地感到這艘船和寂靜號的內部格局完全一致。
他跑回去對荊璜問道:“這真不是寂靜號?設計雷同成這樣,少說算個借鑒過度吧?”
荊璜瞪了他幾秒,很不爽快地站起來,大步走到圓廳中央。他把自己的左手按在平臺上,合眼沉默不語。
“這艘船叫幽隱號。”他在睜開眼后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