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過自己會怎么死嗎?”羅彬瀚問道。
坐在他對面的周雨放下咖啡杯,有點怔然地望過來,顯然是覺得這個話題很怪。
羅彬瀚自己也這么覺得。他平時很少把這種話題掛在嘴邊,但他依然繼續說:“你最近不是去醫院實習了嗎?生離死別的場面見得多吧?難道就沒什么感觸嗎?”
周雨搖了搖頭。他的表情總是那樣,既不喜也不憂,只是顯得特別嚴肅。羅彬瀚看過他父親年輕時的照片,覺得他們長得很不像,唯獨這種神情卻如出一轍。
“沒有必要去考慮這種事,人總是會死的。”周雨說。
那既像是豁達又像是無情,讓羅彬瀚暗感詫異。他始終認為周雨是個多愁善感的人,然而唯獨在死亡這件事上,對方好像尤其平靜。
那是一種毫無感想,將死亡視為理所當然的平靜。羅彬瀚把這視為醫生的職業病。
“你的日子過得也太枯燥了。”羅彬瀚吸著果汁說,“像這樣下去一直過到八十歲?然后就等著入土?唉,人活得太長也不好,老了落一身病,也沒人愿意理你,多沒意思。最好還是舒舒服服地活完健康的年頭,然后毫無痛苦地暴斃去世…話說你不是學醫的嗎?有什么辦法能安樂死你應該最清楚?”
“有,但不會告訴你的。如果害怕老年生病,自己平時就多注意保養吧,不要再熬夜看電影了。”
周雨又端起咖啡,把視線投向面前的雜志。那是本羅彬瀚完全不感興趣的學術期刊,紙面上全是外文和統計曲線,甚至連張彩色插圖都沒有。
羅彬瀚無聊地舀了一勺奶油濃湯,轉頭看向窗外。淅淅瀝瀝的雨打濕了玻璃,城市在水霧中顯得遙遠而陌生。
“…誒?”他納悶地問,“周雨,我們這是在哪兒啊?”
“米根竹大學西餐廳。”
羅彬瀚呆了一下。他畢業于梨海商業大學,算是個二流本科。周雨讀的則是梨海大學醫學院,全國有名的臨床醫學專業。
“米根竹大學…我們市有這個學校嗎?”
周雨忽然放下雜志,沖他微微地笑了一下。
“不是什么有名的學校。你不記得也很正常。”
“那咱們干嘛跑這兒吃飯?”
“因為位置合適。我們兩個趕過來都比較方便。”
周雨平靜如常地看著他,目光中稍帶一絲疑問:“不是你選的地方嗎?”
羅彬瀚一點也不記得了。他費解地抓起了頭。
“邪了門了…那我們到底是為啥出來吃飯的?你還記得不?”
“不是說想交流一下彼此的近況嗎?”周雨翻著雜志回答。
“哦,那你最近如何?”
“還好。你呢?”
“我…”
羅彬瀚的思緒一片空白。他總覺得自己似乎在經歷某種非常不得了的事。
“…周雨,說出來你可能不相信,我好像記得自己在飛。”
周雨放下雜志,詫然地望著他。羅彬瀚剛想強調自己腦子沒問題,就聽到對方說:“你確實是在飛啊。”
“…啥?”
周雨從座位上站起來,打開旁邊的窗戶。
“羅彬瀚,你看外邊。”
羅彬瀚將腦袋探出窗外。他發現樓下是無邊無際的火海,滾滾炎浪翻涌不止,整個餐廳就在這片火海上高速飛行著。
“——這啥玩意兒啊!”
他難以置信地大叫起來。緊接著火海里伸出一只巨大而恐怖的銀白觸手,兇狠地抽打在餐廳窗戶上。墻壁頃刻間解體,把他們的餐桌連帶著人和座椅一起撞飛了出去。
周雨在空中喝完最后一口咖啡,沉靜地朝他點點頭:“看來時間到了,那么我先走了。喂鸚鵡的堅果快用完了,我想趁超市關門前再買一點。”
說完他拿起支在腳邊的長柄黑傘,轉身跳入無盡的火海中。
“周雨啊啊啊啊啊啊——!”
羅彬瀚慘叫著醒了過來。他看見一張充滿陽光的臉正喜悅地望著他。
“羅先生,你終于醒了!”那張臉的主人說。
羅彬瀚還有點渾噩。他一把抓住對方的手:“…周雨跳下去了。”
“跳你媽啊。”他身后的聲音說,“趕緊起來,別耽誤功夫。”
這聲音讓羅彬瀚迅速回到了現實。他回過頭,看到荊璜正在翻著星光界。
羅彬瀚揉著眼睛從長椅上坐起身。火海、飛艦、艾芭拿、飛翔的獵犬…昏迷前發生的一切重新回到他腦海中。
“快點起床。”荊璜不耐煩地踹了踹座椅靠背,“都已經跑多遠了還周雨周雨的呢?你是他發小還是他親媽啊?”
羅彬瀚毫不介意地擺擺手:“你丫懂個屁,你一天降系。”
他察覺自己坐在寂靜號的圓廳里。寂靜號的其他成員同樣在場,似乎正等待著什么。
“…我睡了多久?”
“用這里的時間計算已經快二十個小時了,羅先生。”莫莫羅回答。
羅彬瀚實在沒想到自己這么能睡。他昏沉地接過莫莫羅遞來的水杯,喝了幾口后才想起自己失去意識的原因。
他嚇得一把抓住荊璜的頭發:“那海嘯把我們打飛了!”
“…你他媽還沒醒是不是?”
“我這不是還在前情回顧嗎?”羅彬瀚說,“我們現在到哪兒了?”
“岸邊。”
“啥?”
荊璜打掉他的手,悶頭往圓廳外走去。羅彬瀚疑惑地跟著他來到甲板上。
他望見一片白色的灘涂。那顏色干凈又漂亮,在星空下散發柔和的光澤。火浪時起時伏,舔舐灘地,卻不曾留下一點灼燒的痕跡。
“白沙灘?”
荊璜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沒說。等羅彬瀚爬下繩梯后才發現腳底并非沙礫,而是無窮無盡的貝殼。他試著撿起一個,結果卻沉得差點拿不起來。
這時莫莫羅也下船了。他看到羅彬瀚的舉動后說:“羅先生,你還是不要碰這些遺骸比較好,如果上面殘留著記憶,很容易讓你做噩夢的。”
羅彬瀚趕緊把手里的那枚扔開。“這到底啥玩意兒?”
“是被其他第二原種吃下去的魂魄。”荊璜冷淡地說。
“第二原種?”
“那頭龍算是第二原種里難得好說話的,夢境也可以當成普通星層通過。但它和其他寄身畢竟同出一源,夢路相通,邊界之地自然全是吃剩下的東西。”
羅彬瀚還是沒怎么聽懂,但荊璜似乎不愿意繼續解釋下去。
雅萊麗伽又拿出了海魔瓶。她打開瓶塞,從瓶中飄出的一股白霧籠罩住寂靜號,整艘船就此消失。白霧復歸瓶中,化為栩栩如生的船只模型。
他們向著貝殼沙灘深處前進。羅彬瀚仍不清楚他們要去哪兒,直至一只蜘蛛出現在他眼前。
它通體白得像貝殼,體積大過巨象,靜靜地伏在貝殼上打盹。當他們靠近時,那八只黑眼同時映出荊璜的身影。
“目的地?”它顫動口器,用非男非女的奇怪聲音詢問。
“門城。”荊璜說。他把一塊白中泛紅的漂亮水晶扔了過去,那是從魚骨號上獲得的戰利品。
巨蛛伸出一只鋒利如刀的步足,在那塊水晶上輕敲三次。水晶開始顫動,它在羅彬瀚的注視下長出八只晶體的細腳,竊竊地爬進貝殼堆的縫隙間。
那龐大的蛛怪似乎滿意了。它慢慢地朝后退去,露出藏在身下的一口石井。隨后它又將一個堆滿硬幣的貝殼推到眾人面前。
荊璜從貝殼上拾起一枚硬幣,把它拋到井中,然后招呼羅彬瀚上前。
羅彬瀚俯身望去。他發現井下的水異常清澈,其中漂浮著一個奇怪的東西。
“…梭子?”
“看仔細點。”荊璜說。
羅彬瀚瞪死了眼往下瞧。他發現那梭狀物有著異常精妙的細節——樓宇,街道,戶牖。那是一座上下完全對稱的城市。
“…梭子城?”
“千門萬戶之都,”荊璜說,“門城。”
說完他一腳把羅彬瀚踹進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