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話一下中斷了。
羅彬瀚絕望地放下手機,從車窗看下地面。他常年坐航班出國見母親,對高度頗為敏感,目前他所處的高度保守估計在八百米左右。這讓他被風吹得有點寒戰,但還不至于全身發冷。
他用腳踹了一下前面的駕駛座。
“喂,荊璜,你要帶老子去哪兒啊?”
坐在駕駛位的荊璜回過頭。羅彬瀚發現對方的雙手根本沒有放在方向盤上,不過如今這已不會嚇著他了。
“先跟雅萊他們匯合,然后去門城。”荊璜說,“等風頭過了再把你放回來。”
“所以說門城到底是哪兒啊?”
荊璜有點不高興地皺起了眉:“在聯盟邊界,靠近無遠域的中立星層上。”
“所以說那他媽到底是哪兒啊?仙女座?人馬座?”
“都說了不在你們的星層上。”
羅彬瀚似懂非懂,但他用自己的辦法做出總結:“異世界?”
“…你就這么理解吧。”
“那里的人都有超能力嗎?”羅彬瀚突發奇想地問。
“…看情況。”
“你不就喜歡玩火嗎?那里的人也都能?”
“…你吃草嗎?”
“哈?”
荊璜冷冷地說:“你不吃草,憑什么和馬活在同一顆星球上?”
羅彬瀚還想再問,但這時車廂開始融解了——他找不到更好的詞來形容。整個車廂外殼如高溫下的巧克力一樣軟塌塌地蠕動、重組,最終變成了一個完全封閉的筒狀空間。
荊璜抬了下頭,對準上方的一個黑圈——那原本是羅彬瀚跑車上的葫蘆車掛。
“雅萊,我帶人上來了。你接管一下子艙。”
少年說完數秒后,羅彬瀚突然產生一種強烈的重力錯亂感。盡管跑車的窗戶已經在先前的融解中消失,他還是立刻意識到他們正在升高。到底有多高?當加速度消失后他已經全無感覺。這真是他的車嗎?難道他們是靠著四缸汽油載人升空了?
他無法停止自己的胡思亂想,但老實說并沒有那么慌張。那要歸功于他在數月前經歷的一段怪事。
聽來像是地攤上的怪談故事,因此就連家人也無法言說。但那確確實實是羅彬瀚的親身經歷——他曾被兩只開著UFO的巨大蒼蠅綁架,或許差點就永遠離開了腳下的星球。那次事件的來龍去脈他迄今也沒有搞懂,但正是因為那場奇遇,他認識了被叫做荊璜的少年,后者暫時地在他住所生活了一段時間。
那段時間的經歷,說來實在令人不快,但當荊璜突然失蹤時,羅彬瀚難免還是有些小小的遺憾。不過當時他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住院的好友周雨身上,所以也就沒怎么管荊璜的下落。
輕微的失重感讓他感到體內發癢。升高中的桶狀容器似乎已開始減速。羅彬瀚開始有點反胃。他偷覷前面的荊璜,發現少年像在打瞌睡。
——關于荊璜,羅彬瀚不敢說自己了解得很深。在他收留少年的那段時間里,對方最喜歡做的事就是癱在沙發上看電視,看的全是些羅彬瀚不曉得究竟為何而存在的片子,像是韓國愛情劇、清宮劇、偶像劇…
從早到晚,荊璜就面無表情地看著這些節目。少年從中到底能獲得什么樂趣羅彬瀚并不清楚,他總覺得對方當時的眼神就仿佛在看動物世界似的。而當羅彬瀚試圖給他推薦自己最喜歡的科幻電影時,少年則永遠是非常無聊地盯著天花板發呆。
更難處理的是荊璜對電器的破壞力。僅僅是他們認識的第一周里,羅彬瀚就失去了他的廚房燈、冰箱與微波爐,而迄今他也不知道對方是怎么把那些玩意兒搞壞的。
羅彬瀚出生于一個龐大的家族。在這支系龐雜的羅氏家門中,他的父親既是最有發言權的長房,又掌握著令人艷羨的財富,羅彬瀚——盡管擁有眾多有名分沒名分的弟弟妹妹——是他父親名正言順的長子和公開指定的產業繼承人。這給他的人生帶來了相當復雜的影響,那其中有好有壞,不過有一條無疑是很令人羨慕的——他沒怎么缺過錢。
因此他換掉了自己獨居公寓的廚房燈、冰箱和微波爐,還另購了一臺小電視放在自己的臥室。這讓他在和荊璜同居的日子里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安寧。
但是荊璜的怪異僅止于此嗎?不,不,遠遠不是。
在羅彬瀚與對方相處的短短數月中,他至少看到荊璜做出過三種超常之事:荊璜曾用一種綠色的火焰將和他相貌相同的人燒成灰燼;荊璜能在室內引來臺風般猛烈的氣流;荊璜曾用樹葉吹出的樂曲指揮飛禽走獸。
在少年剛剛來到羅彬瀚家中時,他說話的方式也非常奇怪。他能聽懂羅彬瀚的話,也能用同樣的語言回答,但除了異常流利的粗話外,正常的會話里往往帶著點莫名其妙的古腔。他會用毛筆寫繁體字,盡管寫出來的字總是有筆畫錯誤,還能夠根據云和星空的樣子判斷出次日的天氣。
假設這里由一個外人,羅彬瀚不止一次地想,假設一個熟悉現代流行文化的人突然被塞到他的家里,看到荊璜的種種奇行,他將會自然而然地得出一個結論:荊璜是深山里跑出來的修真道士。
然而那是一個幻覺。荊璜并不來自任何深山老林,他來自天外,星外,日與月的距離以外。那到底是多遠,羅彬瀚完全沒有頭緒。
鐵桶輕微震動起來,像是在某種大小吻合的管道里穿梭,然后咔地擠進某個凹縫內。
上方的頂蓋打開,強烈的亮光從外頭射了進來。荊璜率先起身,輕松地從那打開的蓋口跳了出去,羅彬瀚則有點費力地攀著邊緣蹭了出去。
外面的空間亮得令他眼花,一時沒法看清環境。他聽到荊璜的聲音在氣惱地吼著什么。
“炬邪奇?何噫!直邪!”
羅彬瀚聽不懂少年在說什么,但對他用的語言并不陌生,因為那獨特而復雜的聲調起伏,乍聽下就像是用某種特別偏僻的方言唱歌。
“哈哈,抱歉,抱歉,請原諒,因為我剛才實在是太高興了…”
緊跟著響起的第二個聲音,是既年輕又愉快的青年男性聲音。他的話羅彬瀚卻沒有任何障礙地聽懂了。青年話音剛落,周圍亮眼的光削弱下去。
羅彬瀚睜開眼。
他站在一個狹長的方廳里。廳中站著幾個人——或者說至少是類人的生物。荊璜正氣急敗壞地揪著一個青年的頭發喝罵,迫使身材高挑的對方彎下腰來,好聲好氣地道著歉。
那場面很詭怪,但羅彬瀚顧不上了。他的視線像被磁石吸附過去的小鐵片,牢牢釘在旁邊的窗戶上。
它的邊沿上鑲嵌著冷藍色的光條,一扇沒有棱角的窗。
窗后的夜空星光熠熠。在那片稀疏而美麗的星海中央,羅彬瀚看到一顆巨大的蔚藍色星球。它在他的視野里靜靜懸浮著,慢慢旋轉。透過乳白的輕淡云霧,羅彬瀚甚至能找到他所屬的國家和大陸——但那都是今天以前的事了。今后會怎樣,他此刻一點也答不上來。
名為荊璜的少年,他與常人不同的秘密就在于此。羅彬瀚在過去遇到過獻祭活人的邪教,記載著神秘儀式的古籍,還有會沖著人露出微笑的怪狗。但沒有一者能和荊璜的秘密相比。
他是一個外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