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部侍郎徐階匆匆進入永壽宮的時候,抬頭看見嘉靖的表情,未免心里面咯噔就一下。
他作為近年來極為得寵的大臣,每天陪著皇帝修煉,不知道羨煞了多少人,雖然沒有入閣,但實際上,許多人是以閣臣視之的。
雖然他只是禮部侍郎,但是,這里頭有個緣故,之前他是吏部侍郎,然后被庭推為吏部尚書,還是嘉靖覺得要是讓徐階去做這個天官未免政務繁忙,就不能陪自己修煉了,沒同意,反而給他轉為禮部侍郎。
吏部尚書哇!天官,還是被庭推出來的,可想而知,徐階的勢力,當然,他也因此得罪了吏部尚書聞淵,聞尚書未免就有想法:老夫雖然老朽了,但是,不至于要讓你們庭推一個尚書出來來頂替老子罷?
如今他這個禮部侍郎雖然清閑,可是,誰敢忽視?
就像是大明的御史給事中們,才區區七品,可你敢忽視?
把尚書甚至閣老給噴下臺的御史給事中又不是沒有,刪改圣旨的御史給事中又不是沒有,當著大行皇帝欺負妃嬪強搶太子的御史給事中又不是沒有。
總之,嘉靖二年探花及第的徐階,這時候完完全全就是朝廷的一方大佬,有資格給別人做靠山的那種。
這位大佬大禮拜見后,嘉靖忍著怒氣,就在上首把奏章給扔了下來,“愛卿瞧瞧這奏章…”
跪在地上的徐階展開奏章一看,頓時就明白今天這是怎么一回事了。
他深深就把身體拜伏在地上,心里面卻是在想,該當如何?
嘉靖看他匍匐在地,默然無聲,當即大怒,“徐階,朕當年點你為探花(注1:徐階考中探花的時候才20歲。),后來張閣老說你跋扈,要把你削職為民,是朕護著你,讓你去建寧做推官,朕的太子要讀書,是朕,立刻想到你,任命你為太子洗馬…”
這時候徐階抬頭,就說道:“陛下,臣為太子洗馬,那是因為唐荊川私自拜見太子…”他話里面的意思就是,我做太子洗馬,那是因為你需要一個太子洗馬。
換個角度,這等于說后世五百強公司老總委托獵頭公司請個CEO,后來老總和CEO鬧翻,老總說我提拔你與微末,你對得起我么?CEO就說,我和一堆人競爭,你請我做CEO才叫提拔,我是你獵頭公司專門聘請的,我靠我的本事啊!
嘉靖勃然大怒,轉臉就在旁邊桌子上面看見一塊硯臺,隨手拿了起來就砸了下去,隨后不過癮,拔出老拳,上去就是一陣拳打腳踢。
他是信道的皇帝,道家導引,還是頗有成效的,起碼,比起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讀書人,那是要健壯許多,頓時就把徐階揍得鼻青臉腫的。
還是旁邊一直默不作聲的司禮監掌印太監呂芳,這時候未免上來,一把抱住嘉靖,“主子,主子,你是神仙,陶真人不是說過,主子你的武功,在江湖上可以排進前三,再打,徐侍郎就要被主子你打死了。”
這死太監真會說話,說得嘉靖好像神功蓋世一般。
嘉靖喘著粗氣起身,一抖袖袍,“哼!咳,咳…朕,朕是修道之人,武功乃是技余,不足為道。”
這時候嚴嵩嚴閣老自然不在的,連普通人都要懂得,堂屋教子,房內教妻,領導格外要懂,自然不能當著一個手下去批評另外一個手下。
被暴打的徐階這時候起身,伸手扶了扶頭上的冠,大聲就道:“天子一跬步,皆關民生,不可忽也…”
嘉靖頓時又怒了,不過,他這會子心里面那股子邪火這時候已經發泄掉了,故此,便冷冷說道:“好,朕倒要聽聽,我們的徐侍郎能掰出個什么道理。”
徐階喘了一會兒氣,旁邊司禮監掌印太監呂芳端了一杯茶彎腰給他,他在太監里面算是個老好人,內外都有稱呼他做呂菩薩的。
接過茶杯一飲而盡,徐階到底感激,把茶杯遞過去,說了一句多謝呂公。
隨后,他就說道:“陛下,臣當年,從京師去了建寧,那地方,乃是八閩入口,八方輻輳之地,卻窮困得很,臣便想,先扶植一個有錢人起來,讓他家富庶,錢過北斗米爛成倉,先富帶動后富,總要叫當地都能吃飽肚子…”
嘉靖未免冷笑,“哦!這么說,這個木半城還是個善長仁翁?”
徐階正要開口,卻覺得口中腥咸,當下伸手擦了擦嘴,旁邊又是呂芳,遞上一塊帕子。
拿帕子擦了擦,徐階嘆氣,“陛下,當年,陛下聽信張孚敬之言,裁汰市舶司,實在是一著錯棋…”
給他遞帕子的呂芳頓時就呵斥他,“荒唐,主子天縱英才…”
嘉靖卻是一伸手就阻止了呂芳的馬屁,“繼續說。”
徐階就道:“臣,雖然沒在戶部當過差,不過,辦差就是辦錢,這個道理,臣還是懂的…”
辦差就是辦錢,這句話,可是說到嘉靖心坎兒里面去了,不由頷首。
“想把差事辦好,就要有錢,臣就想,這木家,掙了錢,那不就是我的錢,到時候,臣有了錢,也好給陛下修個宮殿,臣連宮殿的名字都想好了,應該叫,萬壽宮。”
徐階這話,純是胡說八道了,尤其名字,更是不走心,直接抄襲萬壽山,但是,架不住嘉靖想蓋房子都想出魔怔了。
嘉靖現在住的永壽宮,肯定不如紫禁大內,這就好有一比,你家原來住兩百平的大房子,突然給你搬到個三十五平的小公寓樓,你受得了?說不定就要想,連跨腳的地方都沒有。
嘉靖便是如此了。
這時候聽到徐階說給自己蓋殿宇,還名叫萬壽宮,旁邊呂芳看出主子高興,嘴上頓時呵斥,“豈有此理,萬歲爺的殿宇,哪兒能容你隨便起個名字…”
徐階頓時借著梯子就下去了,“是,是臣差池了…陛下,其實,臣也不是沒有應對的辦法,當初臣也怕出現尾大不掉的事情,就給木家說了一房媳婦,是西南永順土司田家洞之女,臣,還親自給她請過誥命。”
旁邊呂芳未免就說了一句,“徐侍郎,這誥命未免太輕率了罷!”
徐階淡淡說道:“他木家長子,那也算沒與王事,給個誥命,不算輕率。”
呂芳點頭,可隨即就想到…再看跪在地上的徐階,面容白皙,身材也短小。
呂芳尤記得,當初他點探花郎,唇紅齒白翩翩少年郎…不由后背豎起一陣汗毛。
嘉靖聞言就點頭,“永順土司,朕有印象,是誠與朝廷,誠與王事的。”
徐階就道:“是,陛下果然聰慧,臣,也是這么想的,再則說,沿海通倭,那已經是常態,以后,朝廷大約還要羈土兵來抗倭,也算是兩便…”
他真真假假,把話說了,嘉靖未免就轉怒為喜,不過,這里面還有一個關鍵,就是銀子。
徐階回到京師的宅邸,頓時就叫來長子徐璠(fán,美玉也),讓其準備二十萬兩白銀,送入宮中。
第二日,嘉靖叫來嚴嵩和徐階,不提昨日之事,輕描淡寫就說,“那建寧兵備道,先讓其歸家閑住罷!嚴嵩,你來擬旨,叫胡宗憲擔任福建按察御史,兼建寧兵備道…”
遠在建寧的康飛自然不知道,很快,他就要跟抗倭明臣胡宗憲一起坐而論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