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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一十六章 徽州朝奉錫夜壺

  花開兩頭,各表一枝。

  話說,汪道昆到了府衙,他的同年吳堯山巡按兵備,忙得跟狗一樣,根本沒時間陪他,吳桂芳作為地主兼上官,自然就要迎他一迎。

  吳府尊笑著出來見他,“道昆,來之何遲也,晚上替你接風洗塵,老夫專門請了小東門十二金花的芍藥和月季,此二姝乃是姐妹,別有一番情趣…”他自小苦讀,把眼睛熬壞了,是個近視眼,大明雖然有眼鏡店,但是他覺得戴眼鏡有損他知府老爺的威嚴,故此,只在處理紙上公務的時候戴一戴。

  吳桂芳一邊說著一邊走過去,他的師爺跟在身后,吳近視走到跟前才發覺汪道昆臉上的傷痕,不由大吃一驚,“道昆,這,這是怎么的?”

  說著,他伸手攜著汪道昆手,把手往里面走,就在池旁涼亭內坐定,涼亭內有個老衙兵,四五十歲,穿個大褂子在旁邊伺候。

  吳桂芳指著老衙兵就說:“自我到了揚州,這老衙就在跟前聽用,頗能整治幾個小菜…”說著,就讓老衙兵倒酒。

  周師爺從旁陪坐,端著酒先陪了三杯,三杯酒下肚,這時候,汪道昆才把酒杯就往自石桌子上頭一頓,氣鼓牢騷的就說:“府尊,下官在馬神廟外被人揍了,這揚州府,說是天下最頂尖的繁華所在,卻不想,地面如此不靖,說不得,下官要好好整治起來,方才讓那些奸猾之徒知道,什么叫做官法如爐。”

  他自覺自己說話很通透很漂亮,可是,吳桂芳聽了卻是暗自不高興。

  這揚州城的百姓,說起吳府尊,誰不要翹起大拇指贊一聲,吳府尊是個好人。

  汪道昆一來,就說地面不靖,這豈不是說,他吳桂芳治理無能,是個草包?

  雖說心里面不高興,但吳桂芳到底是在刑部干過主事的,又在揚州知府這種天下第一四品黃堂的位置上坐了這么久,居移氣養移體,不是汪道昆這種初出茅廬的小伙子可以比的,當下放下酒杯,臉上帶著歉意就說道:“說起來,這也是我的過錯了,道昆,你是個才子,何必在這上面做功課,日后旁人說起來,免不得要說一聲酷吏,得不償失…道昆何不無為而治。”

  這就是隱晦地勸說他了,你年輕,去年剛中了進士,在官場上還是外行,要多看多聽…你看我,當年是刑部主事,辦的案子天下皆知,到了揚州,黃河奪淮,年年水災,我像你這般沒規矩找上官抱怨了么?

  所以說當官的連放屁都帶拐彎的,這里頭的滋味,你要真從字面上咂摸,那根本不行,還要根據說這番話的官人本身的經歷去仔細咂摸,方才能咂摸出幾分滋味來。

  可是,汪道昆年輕氣盛,他今年才二十三歲,換五百年后,頂多也就是個還沒遭受社會毒打的應屆大學生,被人打了能服氣?

  聽了吳桂芳這番話,汪道昆頓時騰一下就站了起來,當然,隨后也覺得不妥,就一屁股坐下,然后說道:“府尊,無為而治,濟得甚事…”

  他這番話一說,吳桂芳內心就勃然大怒,未免就生出小伙子無組織無紀律太不懂事的心思…

  面無表情拿起筷子夾了一筷子海帶在口中咀嚼,這是朝鮮進貢的方物,那老衙整治得十分干凈,泡去鹽分,再沸煮后輔以花椒、大蒜、芫荽,用小磨麻油一淋,鮮香辣脆,極為爽口,是夏天的好吃食。

朝鮮不像扶桑,十年才被允許進貢一次,朝鮮是年年進貢,方物無非就是豹皮、鹿皮、水獺皮,海參、海帶、裙帶菜,此外,還做二道販子,把倭刀也進貢過來,叫倭劍,這幫窮鬼年年來打秋風,實際上朝廷煩得很,但是,作為大明的頭號小弟,朝鮮是享受親王待遇的,而且事大明甚恭  所以朝廷也沒法子,年年讓這些窮親戚打秋風,至于什么貢品方物,我大明富有四海,什么豹皮、鹿皮、水獺皮,海參、海帶、裙帶菜,這些我大明難道沒有么?

  唐朝的時候,扶桑的海船還能直接駛入揚州,就泊在城外,那時候,揚州是有入海口的,不過,到大明的時候,黃河奪淮,泥沙俱下,揚州去海兩百里。即便如此,揚州吃點海產品也還很容易,通州瀕臨大海,是揚州門戶,這也是倭寇幾乎年年犯通州的原因。

  當然,朝鮮進貢,不走揚州過,但是,去年的時候,朝鮮的貢使船只遭遇暴風,被刮到了臺州,隨后,從臺州到杭州,再從杭州坐船到了揚州,朝鮮貢使一路上京,還攜帶著大量的方物,死活不肯扔掉,到揚州的時候,好多東西都壞了,當時吳桂芳上奏,天子下詔:方物著當地隨意處置,叫他輕身入京即可。

  當時的朝鮮貢使哭天喊地的,沒辦法,朝鮮苦寒之地,貢使何曾見過揚州這等繁華?不肯走,說我在揚州和朋友們詩歌唱酬,實在舍不得大家…吳桂芳沒法子,捏著鼻子私下送了貢使一千兩銀子,許多匹綢緞,那貢使才肯動身。

  朝鮮使臣走了之后,吳桂芳看著滿倉庫的朝鮮方物就犯愁,沒法子,只好給衙門下屬狂發福利,弄得當時衙門里面的吏員家去都要被馬馬抱怨,說一身的臭咸魚味道,是不是在城外窯子洞惹了臟病回來…

  這些貢品方物隨意處置,老衙也就隨意使用,以前海帶再不值錢,那也是幾百里從通州運來的,又不是工業時代,不至于讓他隨意處置,這下子朝鮮方物一來,太多了,連吃帶送人,根本不心疼,結果發現狠泡過的海帶拿來涼拌不錯。

  吳桂芳作為一府至尊,倒也不是說吃不上好東西了,關鍵還是這些本是要扔掉的朝鮮方物,如今整治起來…你看我,又替朝廷省了一筆銀子,頓時心里面生出極大的滿足感。

  實際上他即便吃一輩子的裙帶菜,也不值他私底下送給朝鮮貢使的那一千兩銀子,但是,人艱不拆,這自我欺騙一下,感覺很好,這就和殺人放火的強盜喜歡燒香拜佛,魚肉鄉里的土豪喜歡修橋修路…道理如出一轍。

  吳桂芳也不說話,就仔細咀嚼著海帶。

  要說,汪道昆就是不識趣,人家吳桂芳這副架勢,明顯是不想搭理你了,結果汪道昆猶自不覺,高聲就道:“府尊,下官查實了,打我的那個戴康飛,平素就是個凈街虎一般的人物,他老子戴春林,那也是一個劣紳,依我看,不如把他打入牢獄,仔細審問,定然就能審出不法來…”

  旁邊打橫陪坐的周師爺,這時候聽見戴康飛的名字,一時間手一抖,筷子就掉在了桌子上面。

  汪道昆猶自不覺,就出主意說,“府尊,應該到府學把大宗師也請來,先削去那戴春林的功名…”

  他這番路數,其實很正確,先說你是劣紳,從道義上譴責你,隨后,請大宗師剝去功名,把你變成平頭老百姓,到那時候,還不是任由官老爺搓圓搓扁…

  可問題是康飛不是普通人…

  吳桂芳絞盡腦汁,好不容易才覺得自己已經把康飛給安撫住了,如今也算是收入自己夾袋的人物,可汪道昆一句話就要弄人家,他一番心血豈不是付諸東流了?

  一時間,吳桂芳忍不住,就一伸手拍在了桌子上,“好個不曉事的…”

  汪道昆以為他說的是康飛,當下就大聲附和道:“可不是么,那戴康飛不過依仗自己滅了幾個倭寇,就如此藐視朝廷,長此以往,國將不國…”

  可是,吳桂芳把眼珠子一瞪,沖他吼道:“汪道昆,我說的是你。”

  作為同樣都是進士出身,吳桂芳連名帶姓一起喊出來,這是及不客氣了。

  汪道昆聽了頓時一怔,第一反應居然是,府尊該不是昨夜假酒喝多了罷。

  吳桂芳看他表情,格外氣憤,心說你屁都不懂…當下,他大聲就吼道:“如今倭情洶涌,這江南,是怎么一個局勢,你難道一點都沒瞧在眼睛里面么?還是說,你眼中根本就沒有揚州的百姓,沒有江南的百姓,只計較個人的得失,不知道如今的大勢。”

  吳桂芳噴了汪道昆一臉的口水,汪道昆到底年輕,不服氣,當下就反口問他,“敢問府尊,那戴康飛父子,怎么就對倭情如此重要了?我汪道昆怎么就不識大勢了?”

  汪道昆這么一反問,吳桂芳到底是個老好人,看他臉上青腫,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剛被一頭公熊蹂躪過,想著自己何嘗不是年輕過來,當下就嘆一口氣,吟哦了一首詩,“新松恨不高千尺,惡竹應須斬萬竿。生理只憑黃閣老,衰顏欲付紫金丹。”

  他的意思是說,康飛這樣的年輕人,應該扶上馬送一程,那些不作為還擋道的,應該幫著清理掉,沒能耐的,就應該如自己這般,無為而治,好歹不添亂…

  汪道昆此人日后號稱詩詞造詣很高,自然聽出了詩中意思,當下就冷笑,一拱手說道:“府尊做的好詩,可惜,我觀那戴康飛,不似新松,倒像惡竹。”

  旁邊作陪的周師爺這時候忍不住就咳嗽了兩聲,吳桂芳順著聲音看過去,這東翁和幕友二人互相眼神交流:徽州朝奉錫夜壺,這廝到底是個徽州侉子,外觀錦繡內里實在草包,連杜甫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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