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飛逗了徐線娘一句,就不再撩撥她了,畢竟,這是鳳宅,是老泰山的家里面,老丈人的面子還是要給的。
他和老丈人在二進院子里頭吃酒,徐線娘不知道那一根筋不對,非要留下,鳳指揮看在她喊了兩聲鳳叔父,便也給魏國公府五小姐留了體面。
老都管滿臉歡喜,在院子里頭擺下一張黃花梨的對折鑲貝母銅胎嵌面磨光桌,吆喝幾個健婦出來擺上一圈南官帽兒椅,旁邊放了細腰高甸洗面盆架子,把幾塊面巾用香胰子在面盆里面搓得香噴噴的,給幾人遞上去凈面。
隨后,兩個健婦又搬來一個薰香銅爐在墻角下上風處遠遠地放著,另外兩個健婦忙不迭把桌子上擺上四看果,四干果,四鮮果,四點心,四拼盤…再分別擺上碗筷杯碟,是一套成化年間官窯燒制的青花釉里紅。
這時候,老都管才鄭重其事地把康飛剛切的豬頭肉給擺在了圓桌中間。
鳳指揮讓眾人不分主客大小團團坐了,康飛正準備給老丈人敬酒,結果旁邊老都管先自斟了一杯敬他,說:“姑爺,老奴我麻了膽子,借花獻佛,先敬姑爺一杯酒,萬請姑爺給老奴一個面子,滿飲了。”
康飛看老管家滿頭白發,態度又低,怎么敢不給面子,趕緊起身,“老都管言重了,康飛先干為敬。”說著一昂頭就把一杯酒給喝了下去。
老都管瞧他這個態度,格外高興,陪他喝了,這才說道:“老爺,我再去請幾個菜,這酒雖好,老爺你不可多飲。”
鳳指揮這時候就說,“滿叔你何不坐下來陪我多吃幾杯。”旁邊鳳蓉娘和鳳霽朝也都說,“滿爹爹,不必忙前忙后,坐下來吃罷!”
老都管堅辭不就,鳳指揮沒奈何,只得讓他去了,康飛就湊趣,說:“老泰山,你們這是主仆情深啊!”鳳指揮就嘆氣,說:“滿叔在我鳳家伺候了七十年了,說起來,我鳳家虧欠他良多。”
這邊吃了一圈酒,旁邊伺候著的健婦趕緊遞上面巾給老爺和諸位姑爺小姐少爺們凈面。
康飛在家還真沒享受過這樣的伺候,說起來,鳳指揮家到底是世代的指揮僉事,又是在揚州,家底子還是很肥的,古人一樣會享受,只不過是用人堆砌富貴,而不是五百年后享受的是工業文明帶來的便利。
那邊老都管又催著廚房上了四個熱菜,分別是爆炒腰花,軟炸豬肝,雞汁蝦仁和琉璃里腔。康飛對腰花蝦仁這些是吃膩了的,腰花、豬肝、蝦仁在大明大約還算得上招牌菜,等五百年后,腰花和豬肝已經淪落成為家常菜和大排檔特色了,蝦仁也毫不出奇,倒是琉璃里腔,味道很是不丑。
這里腔,實際上就是豬板油,切成條狀,用蛋黃糊了,再放入油鍋炸,炸到顏色金燦燦似化非化的時候,起鍋再用糖漿一裹,顏色便如琉璃,棕黃透亮,外表酥脆,里面豐滿,板油已經化成一泡清水,順喉而下。
康飛連吃兩塊,贊不絕口,又給旁邊蓉娘夾了一塊,蓉娘臉上有些微紅,心說我家還要你做主么,但,不得不說,女人有一個算一個,都是喜歡男人小意奉承的,像是幫著夾菜,這就是典型的小意奉承了,故此未免心里頭還有幾分歡喜。
可隨后,康飛又給徐線娘夾了一塊,鳳大小姐那幾分歡喜頓時當即就散了一大半。
徐線娘抬眼看看蓉娘姐姐,小心翼翼咬了一口,覺得甜絲絲的很是適口,忍不住就覺得,這,大約就是甜蜜的味道。
鳳霽朝看康飛這樣子,忍不住就哼了一聲,一伸筷子就叉了幾塊琉璃里腔在自己跟前的碟子里頭。
這一桌晚飯,雖然有些別扭,但,終歸還算是賓主俱歡。
康飛喝了好些杯酒,臉上紅紅的,接過旁邊仆婦遞上來的凈面面巾,擦拭了一把臉,抬頭看看,旁邊一棵石榴樹枝丫正好伸出來,天上明月皎然,于是就舒了一口氣,“再過幾個月,這石榴結子時,也不知道我吃不吃得上。”
坐在對面的鳳指揮揩了手,拿手指摸著下頜短須,聽著他這么一說,就問他為何。
康飛就嘆氣,“我跟張桓老將軍吃酒,老將軍說他敬佩曾子重為國的豪情,要南下佛山護送曾子重的妻兒,我當時腦子一熱,就答應了老將軍要陪他一起南下。”
他話這么一說,眾人頓時無語,這時候交通不發達,古人的感情為何那么熾烈?動不動就是托妻獻子的,原因很簡單,出一趟遠門,有時候真的就代表著天人永隔再無相見之日。
說完這話的康飛抬頭看了一會兒月亮,就起身哈哈一笑,“酒足飯飽!老泰山,與我一盞燈籠,我就回去了。”
旁邊伺候著的老都管趕緊拿了一盞揚州衛指揮的燈籠遞了上去,康飛接過,謝了老都管,一搖三晃走到鳳家的門口,轉身就道:“老泰山,小子我走啦!”
鳳指揮扶著門瞧著他,這時候就說:“年底回來,你和蓉娘就把親事給辦了,你覺得如何!”
“一切悉聽老泰山尊命。”康飛說著,又對老都管說道:“老都管,不消送了。”隨后唱了一個諾,乘著月色轉身就去了。
鳳指揮身后些,徐線娘看著康飛的背影,忍不住就對鳳蓉娘說道:“蓉娘姐姐,你瞧他,背影颯沓得緊…”
鳳蓉娘也不知道說什么好,旁邊鳳霽朝突然就說:“五姑娘,要我送你回驛館么!”
徐線娘白了鳳霽朝一眼,“我今晚自陪蓉娘姐姐睡,你一個小屁孩子,操什么心。”
啪嗒一聲,鳳霽朝覺得自己的心碎成了五六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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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飛回到梗子街家中,四娘娘早就準備了醒酒湯,看他滿臉通紅,一邊責怪說,“我倒了八世霉,伺候完你們老的還要伺候小的…”一邊就心疼,說:“這個鳳玘,到底是武人,也不知道心疼女婿…”
聽著老娘的嘀咕,康飛忍不住就笑,把醒酒湯喝了,就問他老娘說:“老娘,我覺得我們家香粉店蠻賺錢的,這錢到哪塊去了?怎么也不見你請幾個人伺候伺候…你好歹也讓兒子過一過錢過北斗,米爛成倉,僮仆成群,朱馬成行的日子撒。”
四娘娘就哼了一聲,“我們是正經人家,不像鳳玘他是世襲的韃官…”康飛哦了一聲,懂了。當官的才能請那么多仆婦,他們老戴家的香粉店說不準賺錢比鳳指揮家多,但是,他老子是揚州府學廩膳生員,是秀才,是才子,真要錢過北斗,米爛成倉,僮仆成群,朱馬成行,大約,就太招搖了。
想到這兒,他忍不住就給老娘點了一個贊,“還是老娘你勤儉持家,會過日子,戴春林也不曉得上輩子敲爛了多少個木魚,修了八輩子的福,才娶了老娘你做馬馬…”
四娘娘就啐了他一口,“盡渾說八道。”心里面卻是被兒子說得美滋滋的。
站在廊下的四爺聽到兒子胡說八道,忍不住就干咳了一聲,把康飛嚇了一跳,趕緊觍著臉就搖手喊了一聲,“老爸,我剛才還跟老娘說,康娘子啊!你前世肯定五百次跟老爸擦肩而過,暗戀老爸,菩薩看你可憐,這才讓你嫁了老爸這個揚州府大才子…”
四爺板著臉,把袖子一拂,轉身走了,康飛這才松了一口氣,趕緊又給老娘支招,“老娘,你馬上回房間就讓老頭給你寫詩,寫不出來就不讓他上床睡覺…”
四娘娘忍不住,一伸手就敲了兒子后腦勺一下,想了想,卻又噗嗤一笑,儼然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