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夜。
鄧心華推開房門,發現屋里黑漆漆的,燈都關了,便輕車熟路地把高跟鞋踢掉,手指摸到開關一按。
客廳主燈點亮,光芒驅散夜的黑。
可是還沒等她把包丟到沙發上,便被眼前一幕驚呆了。
鄧小琪一只腿盤坐在沙發上,一只腿垂在地面,旁邊還有一個不知道為什么掉在地板上的皮卡丘抱枕。
餐廳的餐桌上放著保姆做好的三菜一湯,已經涼了,從筷子的擺放可以看出,飯菜壓根兒沒動。
“小琪,你怎么摸黑坐在這里?”
鄧心華把墨鏡摘掉,又把香奈兒的手袋丟到旁邊的單人沙發上,她看得出來女兒很不高興,但是沒有在意,一邊摘耳墜一邊說道:“怎么了?媽媽不是告訴你陪客戶在外面吃飯,一時半會兒回不來,讓你一個人先吃嗎?”
鄧小琪不言不語,不動不搖,仿佛一尊佛。
鄧心華把耳墜放好,走到她的面前坐下:“怎么了?是期末考試沒考好嗎?別難過了,下次再努力就是了。”
在成績這件事上,當母親的從未苛責過她。
鄧小琪轉過頭,用逼問的眼神看著鄧心華:“你說你陪客戶吃飯,我問你,這個客戶是誰?叫什么名字?”
“你怎么突然問這個?生意場上的人,說了你也不認識。”
“不認識?”鄧小琪噌的一下站起來,咬著牙齒說道:“是姓林吧?單名一個‘躍’字?”
想起林躍當眾扇她耳光的一幕,她就恨,恨得咬牙切齒,恨不能把他撕碎了,堂堂校花被當眾羞辱和揭老底,以后她還怎么見人?怎么維持高傲?
鄧心華的臉變了,雖然從女兒剛才的反應,多少生出一些不好的預感,但是被當場拆穿謊言還是有幾分驚慌。
“你聽誰說的?”
“我就問你有沒有?”
“他是你的客戶嗎?什么客戶?你是要從鄧半城變成鄧滿城是嗎?”
又是一記耳光落在她的臉上,不同的是林躍打的左臉,鄧心華打的是她的右臉。
“鄧小琪!”
是,從女兒嘴里聽到“鄧半城”這個外號,她的慌張更上一層樓,有點不知道該怎么應付眼前的局面,盡管林躍下車前說了一句“準備迎接暴風驟雨吧”,她以為他說的是江奇龍,直到現在她才發現并不是,要迎接暴風驟雨的是她,而這鬼天氣來自后院——她的女兒,但這并不代表鄧小琪也能拿她的外號做文章,擠兌她,羞辱她。
“所有人都能這么叫,唯獨你不能!”
“為什么我不能?你自己做的事還怕別人說嗎?”
鄧小琪雙手緊握,聲音越說越大,聽起來透著一股子歇斯底里的勁兒。
是,林躍扇她那一巴掌很丟人,但是比起她沒爹,是鄧心華濫交生出來的這個事實,又算不上什么了。
“因為我這么做都是為了你。”鄧心華認為,她頂著巨大的壓力把鄧小琪生下來,一個女人,一把屎一把尿把她拉扯大,還給了她遠超常人的生活,這容易嗎?付出的代價不大嗎?女兒就算無法理解,也不能站到她的對立面吧。
然而現實是殘酷的。
“我不需要你為了我好,我寧愿不要現在的生活。”鄧小琪狀若癲狂,捂著臉吼道:“你當初還不如沒有生下我。”
“你…你…”
鄧心華氣得說不出話來,揚了揚手,還想打,卻又因為心疼中途停住。
鄧小琪紅著眼沖出去,打開房門跑了。
聽著重重地關門聲,鄧心華一屁股癱坐在沙發上,她想過事情會發展到這一步,卻沒有想到鄧小琪的反應這么激烈,實在不行轉學就是,至于這么對待相依為命十幾年的母親嗎?
她當然不明白,今天發生的事,最刺激鄧小琪的地方是林躍說出“鄧半城”這個名字時,錢三一也在場,換句話說,他是在她男神面前,剝光了她的衣服,扒了她的皮的。
就這樣,不知道坐了多久,耳聽得間隔好幾棟樓的馬路上傳來急促的剎車聲,她這才驚醒過來,有點后悔打了女兒,萬一鄧小琪因為剛才的遭遇尋短見怎么辦?要知道現在的孩子可不比以前艱苦年代成長起來的孩子,從小學習壓力大,心理建設又很脆弱。
可就在她準備打起精神去樓下找女兒的時候,丟在茶幾上的手機響了,拿起來一看內容,表情微變。
鄧小琪從樓上沖下來,一口氣跑出小區,被街上的熱風一吹,腦子清醒了些。
右臉還在隱隱作疼,鄧心華打她的那一巴掌挺重的,而且似乎牽動了左臉的神經,下午被林躍扇的地方也開始發熱發麻,總之難受極了。
在江州,她居住的小區既然稱為豪宅,江景自然是標配,水面吹來的風很涼也好,相比馬路燈暗人少,適宜一個人靜靜也罷,反正她像一條幽魂般飄到了沿江的堤壩上。
天已經不早,散步的人都回家了,就幾個拿著釣竿,穿著長袖長褲的人坐在欄桿內側釣魚,她往前走了一程,越走越害怕,越走越后悔,因為有幾個穿著寒酸的人不斷地側頭打量她。
出來后她才發現沒有帶手機,聯系不到朋友,也沒錢住賓館,可以說處于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的情況,可要說回去,她又拉不下臉,只能耐著性子繼續溜達。
又往前走了一段,她感覺上面的人行道似乎有人跟蹤她,覺得再這樣下去有危險,便往左一拐,上了旁邊的階梯,來到人行道仔細一看,確實有人跟蹤,不過不是陌生人,是她的老熟人。
“怎么是你?你個變態!跟著我干什么!”
沒錯,那個坐在標致牌踏板摩托上的人正是害她落得這步田地的罪魁禍首——林躍。
“如果你想不開跳河自殺,說明天微博頭條,有一女子因為和母親慪氣尋短見,網民會不會把矛頭對準我?講是我直接導致了這場悲劇?對了,你不是很愛美嗎?浮尸很難看的。”
“我是死是活關你屁事!”鄧小琪大聲吼道。
斜前方走過來一對三十來歲的男女,邊走邊瞧,右臂能夠看到一半紋身,左手勾著畫煙熏妝穿超短褲的女子肩膀的社會哥旁裝若無人地道:“現在的小年輕,一吵架就離家出走,有什么矛盾不能在床上解決啊,想當年你跟我…”
鄧小琪聽著那些不堪入耳的話,遷怒于人:“看什么看,跟你們有關系嗎?流氓。”
社會哥一聽這話,火了,拉著穿著打扮同樣很“社會”的妞兒調頭朝二人走來。
“小蹄子,你剛才說什么,再給我說一遍。”
隨著他的腳步而至的,還有一股令人作嘔的酒臭,想來是剛在前邊的大排檔擼完串兒。
“滾!”
林躍沉聲警告。
“嘿,小東西,毛還沒長齊,脾氣不小。”社會哥的臉拉得很長,往上擼了擼短袖,露出肩頭的白虎圖案,順手抄起一塊松動的地磚朝林躍走去,旁邊小腿紋著美人蛇的女子也不說攔一下,還笑盈盈地看著男人耍帥。
“剛才說得話,再給我重復…”
后面的話沒有說完,林躍突然發力,左腳點地,右腿向前一蹬,社會哥超過200斤的身子嗚地一聲飛出去,咣唧一聲撞在分割人行道和非機動車道的鐵柵欄上,整個人撲倒在地,軟塌塌地坐著哀嚎。
從外表看,沒有明顯的傷痕,人也被柵欄卸去力道,避免了后腦著地的危險,但是對于當事人而言,渾身的骨頭都像散架一般,他甚至沒有看到對面的小子如何出腳,印象里只有放下踏板支架的動作,然后…就沒有然后了。
“鐵子。”畫煙熏妝的女子愣住了,再三確認飛出去的家伙是壯得跟頭熊一樣的男朋友,趕緊跑過去問他有沒有事。
鄧小琪一臉蒼白,渾身輕顫,她一個在象牙塔里長大的女孩子,哪里見識過這個。
而林躍淡然得好像拍死一只蒼蠅,繼續剛才的談話:“也對,你的死活關我屁事,甭管你是跳河死,還是被好色之徒先j后殺,人沒了,或許我能動動心思,繼承你媽的財產,就好比這臺2萬多塊的踏板,就是你媽送給我的禮物,她還說等我暑假拿到駕照,送我輛車開呢。”
他看也不看吃痛呻y的社會男女,跨上踏板,將車調頭:“我只問你,回還是不回?”
踏板是鄧心華給他的?一出手就是2萬的禮物,還許諾送一輛車,他跟她媽究竟是什么關系?
鄧小琪又心痛又氣憤,還有諸般不解,但是就目前的情況,不跟林躍走的嘩,那男的緩過勁兒來能輕饒了她?思量再三,咬咬牙上了踏板后座。
車子起步快而有力,她的身體本能后仰,然后車子又在下馬路牙子的時候突然急剎,她又在慣性作用下往前傾,胸部重重地撞在她無比討厭的那個人的后背。
急剎一下。
下馬路一下。
加速拐彎又一下。
“抓好了,甩出去我可不管。”
“無恥,流氓!”
鄧小琪能怎么做?
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摟住他的腰,被踏板車載著駛向鄧心華住的小區。
不遠處,半癱在地上的社會男還在痛呼,那女人急得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
一個半月后。
末伏遠去,進入九月,天氣總算涼快了一些,精英中學在送走上屆高三后,又迎來了一批新生,而林妙妙也如愿坐進高二文科班的教室,翻開了高中生活的新篇章。
對她這種偏科嚴重的學生而言,分科意味著重生。
“啦啦啦…”
她穿著jk超短裙,襯衣的領結一甩一甩,開心地哼著小曲,蹦蹦跳跳朝高二六班走去,然而路過教學樓前面的小廣場時,猛地一個急剎,頓住腳步,因為前方氣氛有點不對勁。
林躍背著那個萬年不變的破書包站在讀書少年的雕塑下,正對面是一臉白凈的錢三一,旁邊還有好幾個用犯花癡的目光看著狀元郎的女學生。
他們兩個…不會打起來吧。
林妙妙推推眼鏡,值此時刻,就算再愚鈍的人也能嗅到場間濃重的火藥味。
“是啊,實驗班少了你這種不學無術的人,學習環境都好了起來,我可開心了,終于不用再看那張令人生厭的臉了。”
“不學無術?”
錢三一嗤笑道:“抄襲,逃課,懟老師,走后門,打女生,拿任性當個性,典型的害群之馬。”
“嘖嘖嘖,這副口吻,真得很錢三一,看來鄧小琪的事對你刺激很大啊。”林躍無視那些花癡們帶著敵意的眼神,環抱雙臂說道:“是不是因為她的家庭背景感同身受,你那個爸,有跟沒有,其實沒兩樣對么?”
“人渣!”錢三一恃才傲物,從來都是閑看風云,故作高深,但是在關系到母親的問題上…有句話叫龍有逆鱗處觸之必怒,裴音就是他的逆鱗,林躍不僅把他媽氣哭過,還時不時的用他的家庭狀況來諷刺調侃,這個梁子是無法化解的。
后面一名女學生說道:“錢三一,跟他廢什么話,這種人給你提鞋都不配。”
“就是,跟網上那些仇富的窮屌絲一樣,學習比不上,噴功一流。”還有人符合。
“你們賣力舔他,他卻不屑一顧的樣子,像你們這種才叫屌絲,網上噴人,那叫鍵盤俠,搞清楚概念在罵人好么,不然只會顯得自己無知。”林躍搖搖頭,不想跟這群蠢貨多糾纏:“說感同身受你還差點,別急,我一定代你有跟沒有一樣的老爸好好教訓教訓你,也讓你真真切切體會一下鄧小琪的待遇,不過呢…這事兒要循序漸進,慢慢來。”
笑瞇瞇地丟下這句話,他轉身走了。
錢三一想懟回去,又認為有點low,猶豫間看到林妙妙過來,臉色稍霽:“怎么就你一個,鄧小琪呢?”
“還沒來,說去歐洲旅游了。”
“這你也信?歐洲旅游?我看是辦轉學去了吧。”
錢三一故作聰明地丟下這句話,走了。
旁邊的女生一看男神離開,很快散了,留下開心不起來的林妙妙。
鄧小琪不會真得像錢三一說的那樣轉去別的學校吧?
仔細想想的話,確有可能。
她們倆好不容易分到一個班的…
林妙妙像丟了魂兒一樣來到高二六班,唐元明什么時候來的,又做了怎樣的自我介紹,她是一點概念都沒有,直至點名點到她,被也來到文科班的文浩喚醒,才站起來答了一聲“到”。
“林妙妙,你怎么了?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
唐元明剛說完,門外來了兩個人。
“您是高二六班的班主任唐老師吧,我是鄧小琪的媽媽鄧心華。”
“哦,你好,你好。”
唐元明離開講臺,去外面跟鄧心華談話,而鄧小琪也在同學們復雜的目光下走進教室,她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搞得她在學校抬不起頭的罪魁禍首,發現對方連看她一眼的興致都沒有,在那兒面朝流云做眼保健操。
“小琪,我還以為你不會來了。”
林妙妙很激動,趁唐元明不在,給了閨蜜一個熱烈的擁抱,拉著她的手到旁邊的座位坐下。
唐元明和鄧心華說完話回到教室,繼續接下來的流程,后面兩節課一節用來分發高二的教材和高一下學期期末考試的試卷,一節用來大掃除。
甩掉勞動委員帽子的林妙妙同學以到廣播站值班為由偷懶了。
她這兒正坐在電腦椅上翹著腳丫子嘚瑟,劉楊從外面走進來,嚇得她忙換姿勢,輕咳一聲正襟危坐。
“站長,好久不見,新學期新氣象,今后還望你多多關照。”
劉楊揮了揮手里的文件夾:“少…少跟我套…套近乎,我來是要…告訴你…你的搭檔今年升高…高三了,人家覺得時間緊…學…學業繁重,申請…退…退戰了,咱們廣播站…一向是…是老帶新,所以這學期我…我給你安排一新…搭檔。”
林妙妙并不意外搭檔退出這件事,反而很興奮,興奮自己出師了,可以獨當一面了,而且也輪到她帶新人了。
不過興奮之余,她有一個意外的發現。
“站長,你的結巴,好像不那么嚴重了哈?”
“嚴肅點兒!”
林妙妙不僅沒有嚴肅,還小聲嘀咕一句兒化音說得好利索,這結巴的毛病算疑難雜癥吧?誰給治的?挺靈啊。
劉楊瞪了她一眼,回望走廊。
“進…來啊。”
話音才落,一名男生從外面走進來。
林妙妙大吃一驚:“錢三一!怎么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