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又是一年過去,1986年。
建德縣,千島湖畔。
林躍讓李金澤把杯子拿去清洗,帶著金利走出發酵車間。
遠方一輪紅日在湖面沉浮,微風送來麥芽的香氣。
“怎么樣?”
“好喝,真好喝。”金利說道:“比前兩款產品好喝多了。”
“那當然了,這是精釀啤酒。”
“精釀啤酒?”
“沒錯。”林躍說道:“你有沒有發現,市場上的啤酒廠開了不少,品牌越來越多,但是啤酒的質量卻在快速下滑?”
“發現了。”
金利一直專注于肉制品廠的經營,卻并不代表他對啤酒市場一無所知,畢竟現在業務規模越做越大,應酬越來越多,用他媳婦的話講,喝酒比吃飯還要多,在飯店吃飯,那自然是有什么喝什么,在自家吃飯,喝的肯定是千島湖啤酒廠生產的啤酒,倒不是林躍叫人送去的,不喝白不喝,是因為它們在同類產品里質量確實好。
“知道為什么嗎?”
“偷工減料?”
“沒錯,啤酒品牌越來越多,價格戰打得很厲害,要想保證利潤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降低成本,就拿生產啤酒最重要的輔料啤酒花和酵母來講,現在流行用酒花浸膏來替代,這樣一來,既降低了生產成本,又能夠提高出酒率,還有一些人把玉米、大米、淀粉的混合物來代替麥芽,這么做的結果就是釀出來的啤酒酒精度數低,麥芽濃度低,給顧客的感覺只有一個字‘水’,一個個品牌就是這么作死的。”
“有道理。”
這不是附和,而是認同,因為雙烏肉制品廠也面臨著同樣的情況,這兩年可不只啤酒廠大量建成,肉制品加工方面,用料差,不衛生,管理混亂的家庭作坊也在市場上占了一席之地,對雙烏肉制品廠造成了一些沖擊,不過最難受的還要屬市里面的國營肉聯廠,據說最近連獎金都發不出來了。
林躍說道:“不過這樣也挺好的,市場會加速洗牌,一家企業,要搶占市場很難,但要砸了自己的口碑,可以很快。”
金利轉頭看看身后:“你是要用精釀啤酒來收拾殘局?”
“沒錯。”林躍說道:“這可是他們自己把自己玩死的。一個品牌成了廉價和低質的代名詞,那就等著破產倒閉吧。”
“怪不得啤酒廠投產后就沒有擴充過產能,你是在等地方啤酒廠打消耗戰啊。”
“以前統購統銷,各啤酒廠不愁銷路,再加上嚴重的地方保護主義,所以省內啤酒市場山頭林立,每個縣都有自己的酒企,現在經濟放開了,交通運輸業又日趨發達,沖突和競爭是無法避免的,打價格戰也是可以預見的。”
“接下來該怎么做?”
“收縮防線,鞏固義烏的市場份額,看他們斗,靜候時機。”
金利點點頭,對于林躍的市場嗅覺和營銷手段,打心眼里佩服,因為就用了一年時間,千島湖啤酒就拿下了整個義烏的市場,方法嘛,談不上有多玄妙,但是直接、有效。
這么多年以來,因為西邊靠著金華,南與永康接壤,這二者都是啤酒產出大戶,義烏一直沒有自己的啤酒廠,而林躍就用了一個“義烏人自己的啤酒”的廣告詞,愣是動搖了這兩個產啤大市在義烏的市場,之后又憑借出色的口感和低廉的價格,一步一步向東西南北蠶食,搞得這些國營老廠十分頭疼,從而拉開了價格戰的序幕。
這么說吧,價格戰就是他打響的。
“金華火腿的商標怎么樣?注冊下來了嗎?”
林躍的問話拉回他的思緒。
“注冊下來了。”
“再過兩年就可以對市肉聯廠動手了。”
“這…沒必要了吧,他們這兩年已經在走下坡路了。”
“炒作知道嗎?”
“炒作?什么意思?”
“市肉聯廠最終的滅亡我其實不關心,我只是想讓全國人民都知道他們前幾年欺負我們,現在卻被我們踩在腳底蹂躪的故事,而講好企業故事,是邁向成功的第一步。”
臥槽…
除了這個有些不尊重,不文明的詞語,金利想不出還有什么詞語能夠形容現在的心情,這小子…忒雞賊了,雞賊到讓人恐懼。
他今年才多大?虛歲18,嚴格意義上講還沒成年呢。
“我一直想不明白,按你說的,啤酒廠鋪開銷路的第一步是打情懷牌,可是為什么不取名義烏啤酒廠,而是叫千島湖啤酒廠呢?就因為廠址靠近千島湖?”
他總覺得林躍這么取名有其深意,不是單純地模仿“青島啤酒”、“哈爾濱啤酒”這樣的品牌。
“除了千島湖的水質不錯,適合釀造淡爽型的啤酒外,我這么做,只是想偷懶蹭個熱度罷了。”
“蹭熱度?”
林躍看著遠方的湖水說道:“你覺得它怎么樣?”
“很漂亮。”
“所以,這么漂亮的景點,以后不用我們宣傳,也會有人不遺余力地把它打造成地理名片,名字好記,還能節省一部分廣告費,何樂而不為呢?”
金利不知道該說什么了,感覺這家伙走的每一步都有算計。當然,放在與他為敵的人身上就是坑了跌死人不償命的那種。
“對了,看看這個。”
林躍把手里的文件遞到他面前。
金利還以為那是業務報表,銷售合同一類的東西,接過來放到眼前仔細打量,方才發現不是,有照片,有文字描述,看起來是一種食品加工設備。
“這是什么?”
“灌腸機。”
“灌腸機?用來做什么的?”
“火腿腸。”
“火腿腸是什么東西?”
“上面不是有寫嗎?”
“我懶得看,你想干什么跟我說就是了。”
“簡單來講,火腿腸也算是豬肉罐頭的一種,不過比起豬肉罐頭,食用更加方便,成本更低,市場前景更加廣闊。”
“直說吧,怎么干?”
林躍很無語:“你好歹也是一家企業的廠長,就不能多了解一下產品特點?我這才起個頭你就下決定,這好嗎?”
“除非你打定主意坑我。”金利說道:“如果你真動了這種念頭,我掙扎有意義嗎?”
別說,他還挺識時務的。
林躍沒有多說什么,轉頭去看湖景。
金利好歹也是雙烏肉制品廠的廠長,很清楚當下各市肉聯廠的情況,有眼界的領導在謀求轉型,沒眼界的領導在坐吃山空,添置罐頭生產線被認為是不錯的選擇,金華市的肉聯廠就是這么做的。
現在林躍說火腿腸比豬肉罐頭更有前景,說明什么,說明他不是頭腦一熱,不是想一出是一出,是在充分了解市場現狀的情況下做出的決定,就像他之前說過的一句話,企業必須以市場為導向,故步自封的結果只能是被拋棄,被消亡,而雙烏肉制品廠的產品還是不夠多樣化,只有生產出一種爆款商品,才能讓雙烏的品牌享譽全國,不然的話,最多在省內有幾分名氣,畢竟金華火腿好是好,但是從整個大市場的角度看,還是小眾了一點。
如今他非常鄭重地把這份文件拿出來,說明什么,說明他找到了那款可以讓“雙烏”這個品牌一戰成名的契機。
這家伙,還真是個商業奇才,不得不讓人佩服。
林躍和金利商量從日本進口機器,建設火腿腸生產線的時候,陳江河也完成了他的事業升級。
因為鄭潛的思維跟不上時代,無法創新出適應市場的產品,導致襪子廠一天不如一天,員工們的工資都發不出來了,陳江河不得不站出來承包襪子廠。
迫于員工們的壓力和身體情況,鄭潛選擇提前退休。
于是在1986年初,陳江河走馬上任,成了襪子廠的廠長,而銷售科的嚴科長也往上爬了一級,變成了副廠長。
半年后。
溪浦襪子廠。
挺著大肚子的駱玉珠和她的丈夫王大山走進銷售科簽單子。
“大山,以前啊,這個廠子的貨可搶手了,一般人跟本就買不到,你得翻墻,跟里面的人打好招呼,才有可能進個一二百雙,現在好了,不用再像以前那么麻煩,像我們這樣的小商小販,也能拿到貨了。”
一臉“好人”像的王大山看看前面那一長串隊伍,用手搔搔后腦勺,嘿嘿傻笑兩句:“是嗎?”
“可不嘛,我就是在這個廠子長大的,還能不知道?”
可能是站得久了,腰疼,駱玉珠按了按后腰。
這時銷售科一名員工看她挺著個大肚子還來進貨,很不容易,便搬起一把椅子放到她的身邊:“坐吧。”
“沒事,沒事,馬上就輪到我了。”駱玉珠擺擺手:“謝謝啊。”
見她這樣說,員工不好再勸,回去繼續工作了。
“大山,你去拿貨的地方等我吧,我簽完單子就過去。”
“你行嗎?”
“放心吧,沒事的。”
王大山知道她的脾氣,沒有多說什么,轉身離開銷售科。
半分鐘后,輪到駱玉珠簽單子了,就在這時,外面有人喊:“嚴廠長,陳廠長的朋友來電,他說他叫林躍。”
“哦,轉過來吧,我在銷售科呢。”
靠窗辦公桌上坐著的嚴副廠長接起電話。
“喂,是林躍啊,你找江河?江河他不在,去杭州了,說有個什么服飾展銷會…行,行…知道了…”
簽完名拿著單子往外走的駱玉珠一下子傻了。
好半天才反應過來,湊到嚴副廠長跟前問道:“你們廠長姓什么?”
“姓陳啊。”
“叫什么?”
“江河,陳江河。”
“是義烏陳家村那個陳江河?”
“沒錯啊。”嚴副廠長仔細打量駱玉珠幾眼:“你認識他?”
“啊…不…沒有。”駱玉珠說話磕磕巴巴,沒有解釋清楚就落荒而逃了。
嚴副廠長也沒把她當一回事,繼續算他的帳去了。
從銷售科出來,駱玉珠抓住一名路過的女工,表情激動地道:“你們廠長…陳江河是怎么成為你們廠長的。”
女工用一種怪異的眼神看著她,不明白這個大肚婆為什么打聽廠長的事。
“怎么成的,就這么成的啊,你問這個干什么?”
另一名女工打趣道:“我好像聞到一股子酸味,小玉,你怎么誰的醋也吃,你沒看她懷孕了嗎?人家可是有老公的。”
“去你的。”叫小玉的女孩兒做一臉害羞狀。
駱玉珠的情緒更激動了:“你們廠長沒…沒結婚嗎?”
“你問這個干什么?你到底是什么人?”小玉臉上的疑惑更濃了,不明白這個大肚婆為什么對年少有為的陳廠長超有興致。
其實話說到這里,不用回答也知道陳江河結沒結婚。
他不是和巧姑拜堂了嗎?他不是連存折都給巧姑了嗎?為什么…為什么…
駱玉珠失魂落魄地朝庫房走去,見到王大山后拉著人就往外走,襪子也不買了,問什么原因她也不說。
王大山沒辦法,只能帶著她怎么來的怎么回去。
半個月后。
義烏陳家村。
林躍把丟在系統空間很久的兩條大王蛇煮爛,切成蘿卜條一樣的細絲和著豬肉絲投入熬好的高湯中,又加入陳皮、醬油等調料,蓋上蓋子在大鍋里燜煮。
陳平把火燒得很旺,灶膛里的紅呼呼地往外竄,火頭噼里啪啦作響。
“林躍,這…奶奶最怕蛇了,他要知道鍋里熬的是蛇羹,一定不會吃的。”
“你不告訴她不就結了?就說是豬肉絲和雞肉絲做的羹。”
“這樣做好嗎?”
“那你想一個給她調理風濕的好辦法。”
陳平不說話了,這半個月來下了有十天雨吧,老太太每天都苦著臉,雖然她不說,但是大家都知道是風濕病犯了,林躍前天說蛇羹對治風濕好,今天就搞了條大王蛇回來,倆人趁老太太出門打牌,前后一通折騰,弄了半鍋蛇羹。
“真香啊。”
水蒸汽順著鍋邊的縫隙鉆出來,蛇羹的香味撲鼻而至,勾得人食指大動。
陳平不斷地吞口水,蛇這東西,溫州那邊的人比較喜歡吃,金華這邊…還真不多,一開始他挺膈應的,畢竟沒吃過,然而香味在臉前一過,就只在乎吃了。
“還差多久?”
林躍睨了他一眼:“急什么急,沒聽過心急吃不著熱豆腐嗎?”
說起來隨身空間就是好用,算算時間的話,從1982年到1986年,已經過去4個年頭了,放到現實世界,別說肉,骨頭都爛掉了,這里還很新鮮著呢,跟昨晚打得沒兩樣,保鮮效果比世界上最好的冰箱都出色。
“嚯,還沒到中午,做什么好飯呢?這么香。”
伴著一個男人的聲音,院里多了位不速之客…起碼在陳平看來是這樣的。
“常…常副廠長?”
這幾年來,每逢過年常喜云都會提著東西過來看老太太,順便聽陳玉蓮“匯報”這一年的經營狀況,所以陳家人對常喜云并不陌生,非常親熱。
林躍放下握在手里的鐵勺,笑著說道:“你來的可真是時候。”
常喜云鼻頭聳動,湊到灶膛邊嗅了嗅:“有豬肉味,有陳皮的味,還有紹興醬油的味,燉排骨?不對,鹵豬腳?不對,不對…”
他搞不懂了。
林躍說道:“猜不著是嗎?猜不著就對了。”
“常廠長,是這里嗎?”
這時胡同外面傳來一道喊聲。
“對,是這兒,進來吧。”
話音落下不久,外面走進兩個精瘦漢子,一前一后,搬著個兩米長寬,方方正正的東西進來。
“先放到偏房下面吧。”
兩名精瘦漢字搬著東西走過去。
就在陳平好奇那是什么東西的時候,又有兩名精瘦漢子走進院子,手里搬著一樣的東西,將他們疊放在偏房屋檐下。
“行了,你們回市場吧,我回去再跟你們結賬。”
“好的。”
四名在市場打零工的精瘦漢子走了。
可以肯定的是,那絕對不是需要縫制的地毯底布。
陳平剛要問常廠長那是什么東西,陳玉蓮從外面走進來。
“常廠長來了。”
陳平認為是街頭村民看到常廠長帶人過來,特地去村西下個月嫁閨女,現在做新被褥的陳金火家喊她回來的。
“哎,來了。”
“屋里坐吧。”陳玉蓮帶著他往里面走,經過廚房的時候注意到鍋里的情況,不由瞪了林躍一眼:“你又在搞什么奇奇怪怪的東西?”
說起這個兒子,不僅鬼主意多,做菜的手藝也高明的很,基本上啥食材落到他手里,都能做成美味佳肴陳家這兩年條件好了,以前買不起的食材現在敢買了,但是買回來怎么做又成了大問題,好好的東西總不能拿來練手吧,于是每次他都自告奮勇攬下來,每次都做得很好吃,要是問他為什么會做,就來一句“照著書上學的,你不是講書里什么都有嗎,多讀點書比什么都強?”把她噎回去。
“做肉絲羹。”
“做肉絲羹?”
陳玉蓮一臉狐疑,很明顯不太相信這樣的回答,不過是礙于常喜云在,懶得跟他一般見識。
“看著鍋,文火煮十五分鐘,到點兒叫我。”
說完他跟著二人走進堂屋。
陳玉蓮招呼常喜云落座,又給他倒了一杯水。
“常廠長今天過來是有事吧?”
剛才進門的時候她就看到偏房屋檐下疊放的東西,不消說,一定是他送過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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