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江河放下杯子繼續說道:“這一招逼得佛堂鎮肉制品廠險些停工,后來廠長給自家產的火腿取了個新名字,叫雙烏火腿,肉制品廠也更名為雙烏肉制品廠,為了打開銷路,他們在火車站、汽車站、商場門口、商店招牌,乃至小吃攤位上各種打廣告,有事沒事還會駕駛馱著廣告牌的拖拉機在縣城的街道上熘達幾圈,幾個月的功夫就在我們義烏扎穩腳跟,兩年時間就打得市肉聯廠叫苦不迭,盡管有市里面的資金扶持,也是一天不如一天,一日不如一日。”
“1982年?雙烏火腿?”楊雪認真想了想:“我好像吃過這個牌子的火腿,是王阿姨從杭州帶過來的,味道確實不錯。”
陳江河笑呵呵地道:“知道么,這還不是最騷的操作,前幾年頒布商標法,雙烏肉制品廠把‘金華火腿’這個牌子給注冊了,前兩天我們那兒的人來廠里進襪子,他們告訴我,說雙烏肉制品廠正在跟市肉聯廠打官司,要求他們今后不能使用‘金華火腿’這個品牌。”
楊雪心說這操作確實騷,以前你不讓我用,現在我不讓你用,典型的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啊。
陳江河繼續說道:“你知道給肉制品廠的廠長出主意的人是誰嗎?林躍!”
是他?
楊雪大吃一驚:“1982年?那時候他才多大啊?”
現在是1991年,林躍大學即將畢業,9年前最多也就十四五歲?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有品牌營銷和廣告意識,這事兒說出去誰敢相信?
“那年…他十四吧。”陳江河說道:“他爸是下鄉知情,回城后就跟他們母子斷了關系,他媽沒有收入來源,他就找了一家地毯廠采取合作模式,發動村里的婦女做手工,十年前自行車很搶手,他又讓村里人去山里面收那些不能騎的自行車,翻新后當做二手自行車出售,所以要說商業頭腦,在義烏,我這個表弟說第二,沒人敢說第一的。”
“你也比不了?”
“哎,比不了的,比不了的。”
楊雪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這么說來,他還真是個商業鬼才,可他為什么要讀機械工程?讀經濟學不好嗎?”
陳江河陪笑道:“這個我就不知道了。”
“也算是歪打正著吧。”楊雪拍拍陳江河組裝的單針電子提花機:“如果他不讀機械工程,你們又怎么搞得出這東西。”
“對的。”
陳江河不止一次對蔣振山講,前面的上海之旅,他做得最正確的一件事就是把林躍拉下水。
“行了,來了這么久,你還沒帶我參觀一下你們襪子廠呢,陳廠長,能否帶我四下走走?”
“沒問題,當然沒問題。”
陳江河帶著楊雪往外面走。
他覺得這位楊小姐就是單純好奇,人家幫他們在山下英雄面前打掩護,說明不是敵人,林躍也講她跟日本人不是一條心,那在他看來,自然無需防備。
他哪里知道,楊雪一邊走,一邊在心里盤算,等回到上海,她就把這件事匯報給她爸。
這些天來,她跟在山下英雄身邊,充分了解了電子提花機的各種技術參數,拿到了第一手資料,按照楊天賜的規劃,楊氏襪業除去列裝這種新款電子提花機外,還會跟山下英雄所代表的廠商進行技術合作,在國內市場推廣本土化的電子提花機,現在一個小小的浦溪襪子廠居然有能力組裝電子提花機,毫無疑問,必然會影響楊氏襪業的戰略布局。
一個多月后。
大學畢業季,上海花園飯店西餐廳。
陳江河左看右看,前打量后打量,眼珠子都要瞪出來的樣子。
楊雪點點餐桌:“別看了,劉姥姥逛大觀園也沒你這么不堪。”
“劉姥姥?誰是劉姥姥?”
陳江河就沒上幾年學,漢字都認不全呢,當然不可能知道劉姥姥是誰。
楊雪捏了捏額頭,感覺超無奈。
這時服務員走過來,把菜單放到桌子上,又拿出紙和筆,準備做記錄。
“你幫了我那么多,這頓飯呢,理應我請。”
山下英雄到浦溪襪子廠維修電子提花機,是楊雪幫忙打掩護,剛才在百貨商店,又說服工作人員留下一批他們的襪子試賣,于情于理,陳江河都應該好好請她搓一頓。
然而看到菜單上的標價,他恨不能抽自己倆嘴巴,這哪里是吃飯啊,簡直是吃錢,一份牛排就抵得上浦溪襪廠工人一個月的工資。
楊雪注意到了他臉上的局促,把菜單接過來:“還是我請吧。這個,這個,再來三份牛排三杯果汁,洋酒你喝不喝?”
“啊?”
“來一瓶吧,對了,還差一位,告訴后廚等我們人來齊了再上。”
楊雪把菜單合上,遞給服務員。
“好的。”服務員拿著菜單下去了。
陳江河很不好意思:“我說了我請的嘛。”
“行了,陳大廠長,當初在襪廠我幫了你們那么大忙,你就送了幾雙襪子給我,今天這頓飯要是你請,往下兩三個月都要勒緊褲腰帶生活吧。”
“呵呵,呵呵…”
陳江河被她說得很不好意思、
“對了,林躍怎么還沒來?這都過了約定時間十五分鐘了。”
果然是說曹操曹操到,她這兒剛念叨完他的名字,陳江河一指餐廳入口:“來了,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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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雪定睛一瞧,果然看到林躍從外面走進來,對比餐廳的檔次,他的著裝很隨意,下面是牛仔褲,上身一件白襯衣,領口的扣子開著,似乎不勝炎熱,也可能是剛運動過。
陳江河還西裝領帶小皮鞋呢,他…
楊雪搖搖頭:“你知不知道,這里是五星級酒店的西餐廳,你就穿成這樣進來,得虧是在國內,要是放在國外,搞不好會把你趕出去的。”
“你也知道這是在國內。”林躍拉過陳江河旁邊的椅子坐下,跟服務員打個響指,神態自若地說了句“上菜吧”,這一幕看得陳江河一臉愕然,不禁在心里滴咕,到底是見過世面的大學生,不是他這樣的土老帽能比。
候不多時,菜品上桌,陳江河看著左手邊的刀和右手邊的叉,不知道該怎么用。
好在有林躍示范,這才沒有出大糗,不過切牛排的動作顯得很笨拙,很僵硬。
楊雪看了二人一眼,端起酒杯:“干杯。”
林躍跟她碰了一下,抿了一小口酒,陳江河喝了一大口,辣得直咳嗽。
“你當這是啤酒呢。”
“看顏色,我以為度數不高。”
楊雪白了他一眼,看向林躍:“馬上畢業了?”
“對。”
“工作的事情…安排好了嗎?我想,一定有很多單位的領導給你拋來橄欖枝吧。”
“是有一些,但都不合意。”
“是你心氣兒太高吧。”楊雪說道:“你繪制的電子提花機設計圖我看了,很棒。”
林躍說道:“我還以為你會很生氣呢。”
“我生什么氣,我只是一個翻譯,日本人的電子提花機賣的好,我拿那些錢,賣的不好,我也拿那些錢。”楊雪放下刀叉,拉開手包的拉鏈,從里面取出一張名片推到林躍面前。
“這個給你。”
“什么東西?”
“我向咱們本地一家印花機廠的領導推薦了你,只要你愿意,過去就能當副廠長。”
在看那張名片的陳江河吃了一驚,林躍一畢業就能到上海的印花機廠當副廠長,這待遇,不低啊。
楊雪說道:“你打這個電話,到了以后待遇可以談,他們會盡量滿足你的需求。”
林躍說道:“你和陳江河的飯局喊我過來,就是為了幫我介紹工作?”
“怎么?不滿意嗎?”
楊雪心說幫你介紹工作才是重點,跟陳江河一起吃飯,不過是叫你出來的由頭。
林躍把名片收起來:“謝了,我會考慮的。”
楊雪知道這種事急不得,微微一笑,拿起刀叉繼續吃飯。
半個小時后。
陳江河有了七成醉意,走起路來搖搖晃晃,臉紅的像是猴屁股。
“林躍,我,還有楊…楊雪…她是個女的,下午還幫我談成一筆生意…這個…怎么能讓她…請呢?”
林躍說道:“請客是對的,喝這么多酒是嫌自己不難受嗎?”
“我跟你說…林躍,你是不知道…那…那一瓶酒幾百塊,我要是把它浪費掉…我晚上…晚上會睡不著覺的。”
楊雪說道:“瞧你這小氣吧啦的樣子,就這點度量,你還想把楊氏襪業擠垮?”
陳江河勾住林躍的肩膀,晃了晃:“你還別…不信,有我這個表弟在…知道他現在在做什么嗎?他在想辦法幫我們襪廠改良…改良山下英雄的電子提花機,你給我半年時間…給我半年時間多上幾條生產線,我一定…一定能跟楊氏襪業的天賜襪在市場上各占半邊天。”
“行,那我就拭目以待。”
林躍把陳江河的手掰開:“你知不知道這是商業機密。”
“不是你告訴我的,楊小姐…跟…跟日本人不是一條心嗎?”
陳江河胃里一陣翻騰,做嘔吐狀。
“她不跟日本人一條心,就會跟你一條心嗎?”林躍意有所指地道,指指走廊盡頭掛著廁所標牌的房間:“想吐趕緊的,為了幾十塊錢糟蹋腸胃,真不知道你們這種人怎么想的。”
就像陳玉蓮,上一頓飯沒吃完的菜會留到下一頓吃,有點酸的豆腐也不舍得扔掉,在簾子上蒸一蒸,拌點蔥花香油食鹽又是一餐,還有老太太,有好幾次了,他把過期的食品丟到垃圾車上,扭頭她就給撿回去,說可惜了的,又吃不死人,還說他太鋪張浪費,放到幾十年前,這么搞是要餓肚子的。
“不…不是幾十…塊,是…是幾百塊…幾百塊!”
陳江河更正一句,便再也抑制不住,沖到走廊盡頭的廁所里一陣狂吐。
楊雪說道:“我怎么感覺你更像表哥?”
按照陳江河的說法,他跟林躍差了五六歲,然而通過此次請客,她發現陳江河這個十幾歲就離家闖蕩的襪廠廠長,遠沒有這個大學才畢業的表弟見多識廣。
“有句話叫窮人的孩子早當家。”
“是么,據我所知,你們家可不窮,現在陳家村最富有的家庭就是你家了吧。”
“你調查我?”
“陳江河說的。”
“這個大嘴巴。”
兩個人對話的當口,走廊盡頭傳來一陣說爭吵不是爭吵,說爭論不是爭論的聲音。
林躍小聲都噥道:“該陳大光登場了么?”
楊雪面露不解:“陳大光?陳大光是誰?”
“陳大光的爹和陳江河的養父是在五服邊的堂兄弟。”林躍一面解釋,一面朝著走廊盡頭走去。
楊雪快步跟上。
倆人來到廁所外面走廊,陳大光一手拿著大哥大從里面出來,后面是搖搖晃晃的陳江河。
“襪子?早不賣了,賣襪子能掙幾個錢,哥,你知道嗎?我現在跟劉處長混,就是…”他指指廁所:“他給我批一個條子賺的錢,夠我賣一年襪子的。”
“那巧姑呢?”
“巧姑?”陳大光一副難以啟齒的樣子,扭頭看到林躍走過來,不由得愣了一下。
“這不是咱們村第一個大學生林躍嗎?”
楊雪看看林躍,又看看他,能夠聽得出話里話外的酸勁兒和敵視,在后面小聲問道:“你怎么招惹他了?”
“這個問題,你還是跟當事人請教好一點。”
陳大光見他不說話,只跟后面的妙齡女郎說悄悄話,想起之前巧姑天天在他耳邊嘮叨,說看人家林躍怎么怎么樣有出息,他怎么怎么不著調,頓時怒從心頭起。
“月前回家,我聽村里人說你還沒找到工作,怎么樣?要不要大光哥拉你一把?知道里面上廁所的是誰嗎?有色金屬公司的劉處長,他要是幫忙打個招呼,什么工作問題,什么戶口問題,那都不是事兒。”
當年為了能買到襪子王駱玉珠賣的同款襪子,巧姑上門求林躍拉他一把,結果去了以后才發現陳江河是那里的廠長,他一直耿耿于懷,認為就算沒有林躍,那進襪子的渠道也會是他的,巧姑根本不應該心懷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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