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后。
陽光照著柏油路面,人行道上的梧桐樹華蓋如傘,葉稍的黃透著一股秋日將至的蕭瑟。
何江生的辦公室里。
文居岸用勺子輕輕刮擦有著好看花紋的咖啡杯的杯壁,眉眼間盡是憂傷。
“你媽怎么樣了?”
“醫生說是憂郁癥,現在只能用藥物控制,還說不能讓她再受刺激了,不然…會瘋。”
何江生并不意外文雪會變成這樣,文化人很重臉面,喬一成當著他和文居岸打了文雪一巴掌,以她心高氣傲的個性怎么可能善罷甘休,事后動用去世老人的關系準備整一整那個根基淺薄的小記者,沒想到自食惡果,又把報社的工作丟了,去給女兒下最后通牒,還在西餐廳被當眾羞辱一番,她沒有找根兒繩吊死已經不錯了。
“唉,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
“爸,媽都這樣了,我想搬回去照顧她。”
“搬回去照顧她?那你和一成的婚事怎么辦?”
現在喬一成和文居岸已經同居三個月了,關系親密到就差扯證結婚這一步,文居岸這時候搬到文雪那里,那不等于開倒車,走回頭路嗎?以文雪對喬一成的恨,能支持女兒跟他的婚事?
文居岸搖搖頭:“我不知道。”
很奇怪,以前她爸落魄的時候,她媽不讓她見她爸,她很難過,怎么看她媽都不順眼,進而變得很叛逆,現在她媽變成這幅摸樣,卻又多了一份共情,特別于心不忍。
何江生說道:“那你跟一成商量過嗎?”
文居岸說道:“沒有,我不知道怎么說。”
“不行,你不能回去,絕對不能回去。”何江生說道:“一旦你回去了,你媽必然成為你的拖累,到時候你還怎么嫁人。”
“爸,我真的不知道該怎么辦。”
她一想到文雪孤獨地躺在黑沉沉的房間里,飯也不吃,水也不喝,渾身散發惡臭的樣子就想哭。那個曾經無比強勢的女人,怎么會變成這副模樣呢?
叮鈴鈴 公文包里響起一陣清脆的鈴聲。
何江生拉開拉鏈,拿出大哥大,按下接通鍵放到耳邊,里面響起一個嗲嗲的女聲。
他連續“嗯”了幾聲后掛斷電話,迎著文居岸的目光尷尬一笑:“是業務上的事。”
真的是業務上的事嗎?
文居岸還記得兩個月前她來何江生的辦公室,推開房門后看到秘書小梅慌慌張張整理衣服的樣子,當時她什么都沒有說,但是這不代表她什么都不知道。
“反正我不同意你回去照顧文雪,如果確實有需要,我可以幫她請一個保姆。”
“爸…”文居岸說道:“醫生說她現在最需要我的陪伴。”
“你如果去陪伴她,結果就是搭上自己的婚姻,你忘記她當初怎么安排你的生活了?難道你想一輩子活在她的陰影下?像喬一成這么有責任感的男人,這個世界已經不多了。”
文居岸知道這話什么意思,何江生以前跟她講過喬一成有一個孩子的事,對一個已經分手后還執意生下孩子的女人,他都能擔起身為孩子父親的責任,換成明媒正娶的初戀呢?
“可是…”
“沒有可是,就這么定了,我出錢給她請一個金牌保姆,你和一成抓緊時間把證領了。”
“爸,你能不能別這樣?”
何江生說道:“當初她不讓我見你,連你的姓名都改了,現在她病了,我念在她是你母親的份上幫她雇保姆照顧她,難道我做的還不夠好嗎?居岸,我以前就跟你說過,沒有喬一成,就沒有爸的今天,沒有我們父女的團圓日,你只有牢牢的抓住他的心,我們的生活才能越來越好。是,下面的人見了我會叫我何總,生意上的伙伴見了我,會稱呼我何老板,可是你知不知道?如果放在古代,我的身份充其量就是一名掌柜,喬一成才是東家,一旦失去他的庇護,公司的經營活動絕對會出大問題。”
“爸,你變了,變得唯利是圖,變得金錢至上,我都快不認識你了。”
半年前喬三麗來北京游玩,何江生知道后就跟她說情況不妙,懷疑喬家老三是給孫小茉做說客的,后面一起游城的時候,她故意灌醉喬三麗,通過套話證實了何江生的猜想,在危機感和父親的慫恿下,她主動和喬一成發生了關系。
是,她對他確實有感情,但是何江生的作為卻讓她無所適從,現在已經不知道他是單純地為女兒的未來著想,還是不想失去現在擁有的一切。
“我變得唯利是圖?我變得金錢至上?”何江生的臉上充滿失望:“當年如果我有錢,你媽會跟我鬧離婚嗎?當年如果我可以給你好的生活條件,她能用那些大道理逼迫我放棄你的撫養權嗎?居岸,生活不是童話書,有些東西你不去爭不去搶,就永遠不可能得到,更多的時候,想要獲得,得先學會放棄。”
文居岸被他駁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可是讓她狠下心腸不管文雪,又難以做到。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離開房間的,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來到街上。
120救護車閃著奪目的藍光呼嘯而去。
看著快車道騰起的揚塵,她往地上一蹲,頭埋在膝蓋里,嚶嚶痛哭。
樓上總經理辦公室,何江生看著窗外的云彩重重地嘆了口氣,隨手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發現已經涼掉了。
五分鐘后他的眼神一變,仿佛被什么東西抽空全身的力氣,整個人癱軟在老板椅上。
喬一成找去油坊巷時曾說,文雪嫌他窮就要富給她看,這種報復手段太低級了。
現在他終于知道那個人要怎么報復文雪了。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現在的文雪,跟以前的她何其相似。而現在的他,跟以前的文雪,也沒有多少區別。
半個月后。
臥室的門打開,海飛絲洗發水特有的香味迅速充滿房間,洗去滿身汗水的文居岸爬上床,枕著林躍的胸口躺下。
“咦?你在哭?”
一開始他以為是文居岸的頭發沒有吹干,后來發現不是,胸口沁涼的感覺應該來自淚水。
她沒有回頭,只是用手在臉上抹了一把。
“一成哥哥,我想搬回去住。”
林躍說道:“搬回哪?三元橋?”
“不是。”文居岸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憂傷:“搬回我媽那里,醫生說她的病情越來越嚴重了,現在的藥量已經是最大劑量,再加的話,她的身體會吃不消。”
“這事兒你爸怎么說?”
“他不同意。”
“這么說來,你是違逆了他的意思,執意回去照顧文雪?”
“是。”
“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
她當然知道意味著什么,意味著文雪會成為她的拖累,上次林躍帶她過去那邊,文雪看到后直接把花盆丟了下來,差點砸到路人,醫生給他們的建議是盡量別讓二人見面,不然的話,會加重她媽的病情。
她一旦回去那邊,再想過二人世界,可能性接近0,甚至連有沒有約會的時間都得畫一個問號。
林躍嘆了口氣,拍著她光滑的后背說道:“我尊重你的選擇。”
文居岸又抹了一把眼淚:“一成哥哥…”
“嗯?”
“對不起。”
林躍說道:“你對不起的不是我,是你爸。知道他當年為了能找回你付出了多少嗎?一個沒有見識的鄉下人,孤身一人南下深圳,一件一件往內地背貨。后來又踏上去俄羅斯做倒爺的旅程,再然后是冒著被東歐黑幫盯上的危險開辟國內到烏克蘭的海運線,你無法想象這幾年他經歷了什么。”
“我知道,這些我都知道,可是我狠不下心…即使她不是一個合格的母親。”
“行了,別自責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林躍往床邊湊了湊,關上床頭燈,又扯過毛毯蓋在她的身上。
文居岸不選文雪,他怎么好意思回去找項南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