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
雅香茶社二樓,臨窗的座位。
林躍看了一眼街上來往的人群,聽著小販的吆喝,什么磨剪子的,胭脂水粉,綠豆湯冰元子二郎炊餅,忽然發現這樣的生活也不錯,節奏很慢,食材無毒,不用為買房子拼命,也沒有各種各樣的焦慮轟炸。
當然,必須要混到他這種級別才有資格享受平靜生活,不過話說回來,哪朝哪代有錢人不是好吃好喝好生活呢?
少頃,他扭臉看向桌子對面坐的人裴綸。
杯子里的茶沒動,說好的請他來喝茶,結果這貨吧唧吧唧抽上了煙葉,而且一抽就是半刻鐘。
“要知道你是叫我來發呆的,倒不如隨盧劍星去他家做客了,聽說他老娘做的春餅不錯,抹上醬料卷些肉絲黃瓜蔥段在里面,也是一番享受了。”
裴綸抽了兩口煙說道:“我也沒虧待你呀,這上好的毛尖輔以香山臥佛寺的泉水,以我的俸祿平時可喝不起。”
“這就是你只抽煙不喝茶的原因么?”
“喝茶講究心境。”裴綸說道:“我這一口下去,想的都是花了多少銀子,再好的茶也變了味道,所以干脆不喝。”
“沒想到你還是個財迷。”
裴綸在桌子腿磕了磕煙桿,把上面的灰弄掉一些:“當然了,我這一個月到手的俸祿,折合成銀子只有五兩多一點,平日里應酬花些,喝喝酒抽抽煙花些,心血來潮再去賭兩把,剩下的拿來養家都緊巴巴的,哪里敢大手大腳的花,不像林掌班,從郭公公家里撈了一筆,半輩子吃喝不愁。”
林躍唇邊的笑容斂沒,瞇著眼睛說道:“你調查我?”
“不敢不敢,真不敢。”裴綸一副我很慫,別嚇我的表情:“像這京城衙門,五城兵馬司、錦衣衛、東廠,哪個不想辦大案?尤其是涉及官員的大案。要問為什么?還不是有油水撈,下面辦案的截留一點銀錢已經成了心照不宣的共識,要指著朝廷發的那幾石米,也就勉強活著。裴某現在南司,看著以前北司的同僚,那真是…羨慕的緊呀。”
林躍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沒有說話。
“聽說林掌班剛剛從司禮監回來?現在已經是少監了,從監丞到少監,也就三天吧,這升遷速度…真是快呀。”
“你拐彎抹角說了這么多話究竟什么意思?”
“別急,別急嘛。”裴綸一臉討好地笑了笑,忽然正色道:“以林兄弟這么聰明的人,應該聽過木秀于林風必摧之這句話,魏廷是廠公從小收養的義女,而趙靖忠有今天用了整整六年,現如今林兄弟不到兩月時間就被委以重任…裴某說句不中聽的話,這刀子太鋒利,容易卷刃呀。”
“我知道你想說什么了。”林躍恍然大悟,沖裴綸笑笑,從腰帶里摸出幾塊碎銀子丟在桌上:“這茶算我請,別舍不得喝。”
說完拍拍他的肩膀走了。
這個裴綸真挺聰明的,只是聽到些傳言就能摸透魏忠賢的心思,其實在這件事上,他與魏忠賢的關系跟丁白瓔與朱由檢的關系差不多。
魏忠賢為什么讓他查寶船案?給熹宗報仇?別開玩笑了,現如今哪還顧得上這種小事。以魏忠賢的老練,怎么可能嗅不出陰謀的味道?就像繡春刀II里陸文昭說寶船案是郭真聯合沈煉、裴綸搞出來的,目的是刺殺皇上,魏忠賢問了一句他們刺殺皇上都是為了誰呀?
臭名昭著的錦衣衛會像秀才文人那樣憂國憂民嗎?不會吧。那為什么放著好好的官不做去刺殺皇上,事情敗露的話難逃滿門抄斬的下場,事情做好了他們有什么好處嗎?有好處的話,誰能給他們好處?
朱由檢在決定拋棄陸文昭和丁白瓔后去找魏忠賢,謊稱是陸文昭以東林黨出身的心愛紅粉相要挾逼他彈劾魏忠賢,不然就寫折子參他。
魏忠賢就這么信了?放著郭真的案子不深挖,把注意力轉到陸文昭那里?可能么?在林躍看來,這老狐貍其實很清楚,寶船案八成與朱由檢有關,但是他沒有點破,因為一旦戳破這層窗戶紙,事情就大條了,搞垮信王,熹宗一死誰來繼承皇位?倒不如賣份人情給朱由檢來換取地位穩固。
如果朱由檢像以往表現的那樣,是個不學無術的家伙,那就以聲色犬馬待之,如果朱由檢真有能耐,那他就是皇帝用來平衡黨爭的一把利刃,畢竟說到底宦官根基淺薄,又無后人,榮華富貴功名利祿都來自皇帝寵信,不像把持朝政以令皇帝的尾大不掉的文官集團。
可惜,魏忠賢千算萬算沒有算到朱由檢是個胸有大志卻無遠見的家伙,上臺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他搞死,東林黨自此翻身,朝廷也回到君弱臣強的局面,甚至最后那幾年君臣關系十分微妙,基本上是隱形對立。
自覺大明將垮,那些富得流油的貪官都在找退路,畢竟不管是李自成還是北邊的皇太極,奪了天下又如何,還不是需要他們來治理地方,只要真心投降,家族就沒有性命之憂,朱由檢不一樣,他根本沒有投降這個選擇,要么勝,要么死。
直到最后崇禎帝才醒悟過來,寫下“文臣人人可殺”的句子,可惜一切都晚了。
回到自己與魏忠賢的關系上來。查寶船案是為了什么?為了打草驚蛇看信王的反應,順便加強群臣對東廠的畏懼,如果魏忠賢跟信王達成默契,他的下場會很慘,如果倆人走向對立,那他就是搞定信王的馬前卒,還可以為魏忠賢分擔壓力。
都有自己的算計,林少監何嘗沒有?只可惜除了他自己,沒人能知道他在想什么,玩兒什么。
與此同時。
陸文昭看著剛剛被他拍碎的茶壺,表情陰沉的可怕。
以2000兩銀票和為其子安排錦衣衛小旗為誘惑才搞定的黨同敬就這么被砍了腦袋,關鍵是那個家伙不但毫發無傷,還借題發揮擺了趙靖忠一道,搞得現在不管是錦衣衛還是東廠,講到林三的名字全都不自覺地壓低音量,似乎是怕給他惦記上。
陸千戶和趙靖忠都搞不定的家伙,其他人在他面前那不就是盤菜嘛。
“千戶大人,千戶大人。”一名小旗官在門外求見。
陸文昭看看天色,心想已經到歇班時間了,怎么還有人來煩他,不過終究耐著性子說了一聲“進”。
房門打開,帶著一身汗味的小旗官走到陸文昭跟前。
“千戶大人,方才東廠林掌班差手下番役送來一樣東西,要屬下交到大人手上。”
林三?他叫人送東西過來?
陸文昭懷揣不解和小心謹慎,接過小旗官遞來的包裹。
“出去吧。”
“是。”小旗官轉身走了。
陸文昭解開包裹,見里面放著兩樣東西,一塊布料,一封信。
他先拿起白色布料看了看,微微挑眉,臉上的不解更濃了,不知道林三給他這玩意兒是啥意思,完事拿起那封信,弄掉火漆,抽出里面放的信紙,隨手甩開,移到眼前一瞧。
下一個呼吸,他的臉就像開了染坊,先白后綠然后是紅到發紫。
“林三兒,你這個閹奴,我不殺你誓不為人!”
布片呈方形,最中間是點點嫣紅,串聯起點點嫣紅的,是濃淡不一的墨色,看起來像是隆冬時節盛放的梅花。
旁邊還提著一首小詩,是宋代劉克莊的落梅。
一片能教一斷腸,可堪平砌更堆墻。
飄如遷客來過嶺,墜似騷人去赴湘。
亂點莓苔多莫數,偶沾衣袖久留香。
東風謬掌花權柄,卻忌孤高不主張。
這首詩啥意思?講的是落梅的凄美,以及東風對孤高的梅花毫不憐惜的摧殘。
好看的畫配上應景的詩,有那么一瞬間,陸文昭覺得這個林三也是個風雅之人,起碼比他這樣的武夫更有文化和內涵。
然而看過信的內容后,上面的想法一掃而空,有的只是無盡的怨恨和憤怒。
“陸千戶,要說女子什么最珍貴,林某認為非落紅莫屬,最近偶得一件風雅物,忍不住添了幾許筆墨,化作一支紅梅送予千戶大人,不知千戶大人是否喜歡?”
說的很含蓄,很客氣。
然而陸文昭又不是傻子,落紅?誰的落紅?
這個王八蛋居然把丁白瓔的落紅做成一幅畫,還配了首詩送給他。
試問,一個男人看到自己喜歡的女人跟別的男人手牽手一起走是什么感覺?一個男人看到自己喜歡的女人跟別的男人擁抱親吻又是什么感覺?
比起他現在的心情,上面兩種假設弱爆了。
這家伙做的事情好比把他的心戳成馬蜂窩,這份屈辱、難過、失落以及憤恨,根本無法用言語描述。
林三,你欺人太甚!
陸文昭抽出放在桌腳的繡春刀,對著后方書架一頓亂劈。
咔咔咔咔咔 木屑紛飛,書頁凌亂,好好和書架轉眼間成了一堆破爛。
“啊”
“啊”
“啊!”
野獸般的嚎叫在屋里屋外回蕩,門口當值的緹騎不知道里面發生了什么事,陸千戶為什么這樣憤怒,不過以現在的狀況,沒人敢過去問候,搞不好那家伙發起瘋來把他們也一刀劈了。
與此同時,林躍正在回家的路上,突然接到了系統發來的提示。
支線任務達成,長度1CM。
9110,終于10CM了。
林躍心說花了那么多心思和精力,總算是突破個位數大關,上了十位數,不容易,真不容易呀。為了不做太監,我太難了,我太拼了,我太沒底線了。
不過話說回來,陸文昭的心理素質挺差的,心態這就崩了?還以為信王的拋棄會是壓死駱駝的那根稻草呢,沒想到…
也不能這么說哦,別人把心愛女人的一血拿了,還送上門來問好不好看,一般人都會崩潰吧。
唉,造孽啊。
不過誰叫你們想弄死我呢,只能說活該。
林躍到家的時候太陽的余暉還沒有散盡,兩名番役在門前站崗,還有三個人在附近小巷巡邏,妙彤雖然不喜歡這種圈禁的感覺,但是想到上回被丁白瓔那些人綁架的事,也慢慢地適應了院外看守的存在。
他從腰帶里摳出兩塊碎銀子丟給兩名看守,喊他們招呼同伴回家,倆人歡天喜地地走了。
東廠上下都知道林掌班大方,所以看家護院這種低級活兒都成了香餑餑,很多人搶著來。
林躍左手拎著涼粉,右手提著榮月齋的點心拼盤進院,用腳蹬開房門往里一瞧,妙彤盤坐在東屋的竹席上,手扶瑤琴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回來了。”
“嗯。”
林躍把涼粉遞給她,點心放到客廳的八仙桌上。
“今天張媽沒來嗎?”
“左右沒事,我讓她早走了。”
林躍瞄了那把她從暖香閣帶來的瑤琴一眼,什么都沒說,在她的服侍下脫掉外面的官服,換上居家穿的常衣。
“我聽外面當差的說,你現在升了司禮監少監?”
林躍在八仙桌旁邊的太師椅坐下,捏起一塊涼糕放進嘴里,看著院子里那株杏樹點點頭。
“他們還說…”
“說我是個假太監?”林躍一臉玩味說道:“那你希望我是真太監呢,還是假太監呢?”
妙彤說道:“不管你是真太監還是假太監,我都不想你參合進魏忠賢和東林黨的恩怨里。”
林躍拉過她的手拍了拍:“放心吧,我有分寸的。”
妙彤笑了笑,但并不爽朗,有些凄涼。
“當初我爹也說有分寸,可還是被閹黨拿住把柄砍了頭。”
“魏忠賢的好日子…沒幾天了。”林躍起身往院子里走去:“那涼粉再不浸一下就黏住了。”
妙彤看著他的背影愣了一會兒方才反應過來,看看天色不早了,趕緊去忙晚飯。
當她把涼粉裝盤,又切了塊火腿放進籠屜里,忽然聽到外面傳來異響。
走出房間一瞧,薄薄的夜色下,一只綠毛鸚鵡落在杏樹的枝頭。
“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聲音又尖又細,并不圓潤,不過勝在吐字清晰,易于理解。
“誰家的鸚鵡?怎么飛來咱們家?”
林躍回頭看了妙彤一眼:“宮里來的吧。”
“宮里的鸚鵡?”
“這有什么好奇怪的,乾清宮的宮女和太監都知道皇上養了只忠心耿耿早晚歸巢的綠毛鸚鵡,還賜了一個飛天將軍的名號給它。”
“那它怎么跑這兒來了?”
“誰知道它怎么跑這兒來了。”
林躍伸出手去,那鳥迎著妙彤驚訝的目光跳到他的掌心,一下一下啄著糕點末。
“啊,謝謝,啊,謝謝。”
妙彤眼睛里的驚奇更濃了,心說這鳥兒居然懂禮貌,知道向喂它食物的人道謝。
這時林躍轉過身,把手里的鳥兒遞過去。
她用不確定的語氣說道:“它不會飛走吧?”
“不會,聽說皇后娘娘身邊的宮女經常拿尚膳監做的糕點喂它。”
“真的嗎?好有靈性的鳥兒。”
她試探著接在掌心,果然發現乖巧的緊,不眼生不害怕,還非常自然地用喙梳了梳翅膀下的毛。
“啊,早生貴子,祝你們早生貴子。”
妙彤一臉無奈地笑了笑,這吉利話說的…還真是讓人哭笑不得。
林躍伸手抓住那貨直接丟出去,大反派啊啊著飛上夜空,一根黃綠相間的毛掉落在地。
這傻鳥絕對是故意的。
“相公,你…”
后面的話她沒有說,因為認真地想一想,也無怪他會發火,實在是那只鳥兒的吉利話用在他們身上就成了反諷。
“別擔心,它還會回來的。”
“為什么?”
“因為那個色鳥喜歡你。”
妙彤:“…”
翌日。
清風茶樓大白天的掛起了今日停業的招牌。
林躍由主街拐進一條小巷,帶上蒙面黑巾后翻身上墻,輕飄飄地落在茶樓后院,走到灶臺對面的窗戶下面輕叩兩下。
呀的一聲,后門開啟,一個跑堂打扮的人探出頭左右看了看,確定他的位置后閃身讓到一邊。
林躍腰插雙短刀,迎著幾名跑堂敵意滿滿的目光走入大廳。
丁白瓔坐在上首的太師椅,手邊的圓幾上放一杯茶,有熱氣裊娜,她的身后站著丁泰和丁翀,一個扛狼牙棒,一個懷抱短刀。
林躍毫不在意對面人多勢眾,徑直走到大廳中間:“這么說來,你的主子同意見我了?”
丁白瓔說道:“在那之前,你必須回答我幾個問題。”
“講。”
“你究竟是誰?”
“我是誰重要嗎?”
“藏頭露尾不肯以真面目見人,這樣的人可信嗎?”
“你對待救命恩人就是這種態度嗎?”
“抱歉,我必須為公子的安全負責。”
林躍抬起手臂,扯下蒙住口鼻的黑巾。
出現在后面的是一張叫人不忍直視的臉,左邊一塊巴掌大小的青色胎記,右邊有一條縱貫半張臉的刀疤。
林躍環視在場之人,兩名跑堂不自覺地退了兩步,目光難掩畏懼。
“這下你滿意了嗎?”
林躍又把蒙面的黑巾戴上。
丁白瓔點點頭沒有說話,說話的是丁泰。
“把你的刀交出來,我們必須確保你不會加害公子。”
“笑話。”林躍冷笑道:“你覺得我要是想加害他,他還能安穩地生活到現在嗎?”
這話說得沒錯,他在金陵樓擄走了郭真,后面又一口叫出“信王”二字,這說明郭真告訴了他寶船案始末,甚至倆人已經結成同盟,這事兒只要往東廠一捅,信王的麻煩就大了。
“…”丁白瓔有些拿不定主意。
“拿不定主意?那我來幫幫你。”
林躍的手往懷里一摸,掏出一樣東西,對面三人看后瞳孔一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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