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宋澤炎就派車把我從淞滬警備司令部接走了,送到了南京馬林醫院,醫生檢查了我的斷腿之后,發現我的右腿已經缺血性壞死了,他們建議截肢,否則可能危及生命。”康鈞儒向凌云鵬講述之后發生的事情。
“宋澤炎當時對我的傷情確實很上心,可能是他們對我寄予厚望吧,一度想讓我赴日就醫,但那些專家認為就我目前的狀況不宜遠行,后來他們就把東京醫學院的權威骨科醫生從日本請來,專門對我的右腿進行了幾次會診,最后這位日本醫生的結論與那些醫生一致,認為截肢是最好的解決方案,于是我這條右腿就被截了,后來裝了假肢。”
凌云鵬聽了,淚水嘩嘩直淌,他心疼地撫摸著康鈞儒的右腿:“康爸,康爸,你受苦了。”
康鈞儒替凌云鵬抹去淚水:“云麟,別傷心了,你我父子今生還能見面,我已經很知足了。”
“康爸,那你怎么又改名叫陸堯久了呢?”
“我向他們提出,可以為他們效力,但必須隱姓埋名,這其實是我的私心,我不想讓‘漢奸’兩字玷污了我們康家一門的清白。所以我改名叫陸堯久,意為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
“康爸,你放心,你的一片冰心不會化為烏有的,后人一定會記得你所做的一切。”
“但愿吧,云麟,干我們這一行的,有時不能想得太多,想太遠,想多了,就會躊躇不前,就會前功盡棄,就會一事無成。是非功過自有后人評說,我們只要做到問心無愧四個字就夠了。”
凌云鵬點點頭,在他看來,康爸所走的這條路比父親更艱難,父親珍視自己的清白勝于自己的生命,所以寧折不彎,舍生取義;而康爸,為了心中的理想,這壯麗的事業,可以不惜錢財,可以不惜生死,甚至可以不惜自己一輩子的清譽,他所付出的心血和代價,他所承受的壓力和痛苦遠遠大于常人,沒有堅定的信仰,沒有堅強的意志,沒有堅韌的毅力,沒有磊落的胸懷是難以做到的。
凌云鵬對康爸的抉擇除了欽佩,更有景仰,疼惜。
“康爸,那后來呢,那些賬本和名單唐崇信就沒再問你要過?”凌云鵬問道,為了保護這些賬本,康爸吃了那么多的苦,還失去了一條腿。
“當初在刑訊室里,唐崇信逼問我這些賬本的下落,我就已經識破了他的如意算盤,他想把這些賬本占為己有,以此來訛詐那些名單上軍政大佬,現在見我進入了汪偽政府的財政部了,自然不能對我怎么樣了,在宋澤炎的面前根本就不敢提及此事。不過他并不死心,曾經私下里想跟我達成協議,想出點錢買我的賬本和名單,被我拒絕之后,又乞求我吐露幾個名字給他,這副吃相可真是難看極了。”康鈞儒一臉鄙夷之色。
“這些賬本我放在老金那兒了,我曾經關照他,如果一個月得不到我的消息,或是得知我已經亡故的訊息,就把那個文件袋內的資料加印兩份,一份交給報社,另一份寄給重慶政府的稽查委員會。果然一個月之后,報紙上刊登了這些賬本和名單,一時間群情激憤,輿情洶洶,重慶官場來了場大地震以平息民眾的憤怒,那些名單上的軍政大佬都被老蔣下了大獄,這件事我直接向周某人挑明了,他對我扔下的這顆重磅炸彈自然是欣喜若狂,因而也對我信任有加,南京政府成立了之后,我便坐上了財政司司長的位置了。“
“康爸,你這一石數鳥之計還真是厲害。“凌云鵬對康鈞儒的這一舉措甚是欽佩:”你既取信了南京政府,又激起民憤,讓重慶方面不得不清理門戶,正本清源,盡管是官樣文章,但總好過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而且還將那些搜刮民脂民膏的蛀蟲繩之以法,為民除害。“
“還替波仔報了仇,我聽說尹修文在獄中自殺了。”一提到波仔,康鈞儒的神情黯淡了:“唉,你孝波叔叔從十八歲起就一直跟著我,我們倆可以說是形影不離,他替我挨過刀子,擋過子彈,最后還是為了救我而死于非命,要說我這輩子最虧欠的,就是波仔了。你剛才說,老譚把波仔埋在了郊外的亂墳崗了,那我以后每年在他的祭日,我都要去那里給他上墳,給他燒紙,祭奠他。”
一想起孝波叔叔,凌云鵬的眼前仿佛出現了十多年前,他來廣州時,每次回康鈞儒這兒度周末時,孝波叔叔總是跟他鬧著玩,他當時在康鈞儒面前還有些拘束,對梁伯則是尊敬,循規蹈矩的,只有在孝波叔叔面前,他可以無拘無束,經常跟孝波叔叔切磋武藝,嬉耍打鬧,得知孝波叔叔犧牲了之后,凌云鵬很是傷心難過。
“康爸,那梁伯呢?你有沒有他的消息?”
“梁叔去年病故了。”康鈞儒嘆了口氣:“唉,梁叔臨終的時候,我也沒在他身邊,我也不可能出現在他身邊,我一直把梁叔視為我的父親,二十多年來他一直跟著我東奔西走,可我竟然連他最后一面也沒見到,我以前一直對他說,你無兒無女的,以后我給你養老送終,可我沒想到這句話竟成了一句空話,我對不起他老人家。”
康鈞儒說著,抑制不住心中的悲傷,竟捂著臉傷心地痛哭起來。
凌云鵬摟著康鈞儒,拍著他的肩膀,安慰著他,想起那位慈祥的老人,他不禁也淚眼婆娑。
凌云鵬能理解康爸內心的痛苦,他孑然一身,無妻無子,身邊就是波仔和梁叔兩位親人,如今這兩人都離他而去,他心中的悲涼可想而知,而他如今孤身一人戰斗在敵人的心臟里,為我黨默默地奉獻著,他身上所承擔的壓力,痛苦,無人傾訴的苦悶又有誰能體會?
兩人傷心了一陣之后,逐漸平復了心情。
“我知道,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其實說到底,人生就是一場不停地告別,或走,或留,但終究都是要走的,等我百年之后,再向梁叔請罪吧!”康鈞儒擦了擦眼角的淚水,深深地吸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