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外族的洗腦遠沒有想象中那么簡單,兩三句話幾乎不可能讓受眾改變長久以來形成的固定思維。但只要把政策宣揚轉化為故事,加上精彩的表演,受眾就會產生微妙的心理傾斜。無論評書還是話劇表演,或多或少能讓他們產生代入感,進而覺得“主角就是我”,對接下來的口號就不那么抗拒,甚至覺得龍族人言之有理,迫切想要得到宣傳者所說的“幸福生活。”
第一場雪下來的時候,鐵顎城已經接納了超過七十萬名虎族人。從雄鹿城而來的船隊運輸模式也因此變得單一。來的時候船上滿載著糧食,離開時候裝滿了虎族平民。按照工作隊和宣傳隊的說法:“他們帶著對未來的希望,在攝政王的帶領下,奔向全新的,令人羨慕的生活。”
隨著天氣一天比一天冷,從南面而來的虎族平民也減少了很多。無論頻率還是數量都大為縮減。即便如此,單周接納的統計數字仍多達十四萬。
逃到鐵顎城的這些平民衣裳襤褸,一看就是忍饑挨餓在冰天雪地里強撐著走到現在。永鋼命令下面的人安排了足量的米粥和濃湯,他不由得對遠在厲風城,那位從未謀面的國師盟友產生了好奇。
按照北方蠻族的習慣,很少在在這種風雪嚴寒天氣出門。可即便如此,還是有大量的平民逃往鐵顎城。
這其中必然有著巫林的功勞。
他是怎么做到的?
他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虎族領地,厲風城。
虎王耀先帶著大隊人馬進入城門。在多達數百名精銳衛兵的后面,是延綿長達好幾里地的龐大運輸隊。
從血爪城到厲風城,虎耀先在路上一直覺得心緒不寧,有種說不出的焦躁和郁悶。
沿途,他一直在催促,命令運輸隊加快速度。然而漫天的大雪阻礙了道路,糟糕的路況一次次讓車輪陷入泥坑。人們冒著嚴寒拼命抽打拉車的馬,吃痛不住的牲口在慘叫中使出吃奶的力氣,在無比艱難的環境下蹣跚前行。
一路上,虎耀先像瘋了般狠狠抽打座下的駿馬。他拋棄了行動緩慢的輜重,帶著數百名輕裝騎兵狂奔疾進。他內心充滿了焦急,仿佛身體里全是熊熊燃燒的火焰。不要說是風雪嚴寒,就算天氣變得比現在更糟,冒著一顆顆拳頭大小的冰雹,他也會不顧一切拼命趕到厲風城。
在衛兵的引導下,虎耀先走進了城主府。
巫林和統領提前得到消息,早已在那里等候。
大步穿過客廳,虎耀先邊走邊摘下身上的斗篷,隨手扔在地上。房間里燒著好幾盆炭火,暖烘烘的很舒服。他腳上的靴子表面全是積雪,在房中熱度下很快融化,客廳地板上踐踏出一個個潮濕腳印,從大門口一直連接到位于大廳正中的高背椅主位上。
擺在桌上的食物很簡單:一盆剛出鍋的熱粥,一大塊煮熟后切成薄片的肉。旁邊有一小碟咸菜,只是腌得不怎么好,顏色偏暗。
虎耀先顯得餓了,他直接端起裝粥的盆,“稀里呼嚕”大口喝著,一口氣喝了半盆,這才放下,也不用筷子,直接伸手抓起熟肉塞進嘴里,大口咀嚼。
“這是什么肉?”虎耀先覺得口感有些不對,與平時所吃的肉類區別很大。
巫林站在餐桌側面,平靜地回答:“馬肉。”
虎耀先僵住了,再次朝著肉盆伸出的手定在半空中,一動不動。他緩緩轉身,眼眸深處透出一絲狠厲,牢牢鎖定在巫林身上。
馬是虎族的寶貝。早在虎耀先之前的前幾任虎王,均頒布過詔令:全族禁食馬肉。
“這些馬是被凍死的。”巫林平淡的臉上看不出喜怒哀樂,也沒有恐懼或戰栗:“城里已經斷糧兩個多星期,如果不吃馬,就只能吃人。”
虎耀先努力控制情緒,沒有當場拔刀子砍人。雖然他很想這樣做,很想砍掉巫林的人頭。
秘密派出的親信對厲風城進行了全面探查。前后五份于不同時間送回的報告顯示,巫林和統領沒有撒謊,厲風城的儲糧早已消耗一空,目前的情況岌岌可危,如果再不從后方調運糧草,局面將徹底失去控制。
順帶查明的還有另外一些事。虎耀宗在南遷計劃中上下其手,私下吞沒了多達數十萬平民的財產。從糧食到牲口,從金銀到衣服,他什么都沒有放過,將所有平民剝削得干干凈凈。
龐大的財產數目令人瞠目結舌,被他買通的王室貴族紛紛站出來說話。虎耀先知道已經釀成大錯,他當時無比暴怒,腦子里全是將虎耀先凌遲處死的念頭。然而勸解的人實在太多了,都是些無論如何也繞不過去的王室成員…迫不得已,虎耀先只得下令將虎耀先收監,查封其財產,自己親率衛隊和禁軍,帶著從血爪城倉庫發出的糧草,迅速趕往厲風城。
他能理解巫林的做法。不吃馬,就只能吃人。
強壓下內心深處的怒火,虎耀先喘著粗氣問:“城里的情況怎么樣?”
統領與巫林并排站在一起,大氣也不敢出。巫林雙手攏在袖子里,似乎早已把所有事情看開,淡淡地問:“陛下您指的是什么?”
虎耀先知道自己問得過于籠統,可是巫林這副冷漠的態度讓他感覺很不高興,甚至可以說是無禮。但虎耀先知道現在不是計較的時候,他皺起眉頭:“先說說平民的情況吧!”
巫林回答的很快,他對數字一向很敏感:“城里還有二十五萬人,最多不超過二十六萬。”
“怎么只有這些?”虎耀先愕然地張開嘴,不由自主提高音量:“上次你們來信要求調糧的時候,不是有一百多萬嗎?”
“那是以前,不是現在。”巫林的語調冰冷且有節奏:“從厲風城到鐵顎城,整個北方地區所有難民全部擠壓在這里。沒有糧食,我拿什么養活他們?”
“他們現在在哪兒?”虎耀先沒心思與巫林爭論,他瞪起有著發紅的眼睛:“一百多萬到二十五萬…巫林,難道你不該給本王一個交代嗎?”
巫林緩緩點頭:“我下令打開北門,讓他們自己選擇何去何從。”
“北門?”虎耀先感覺呼吸瞬間凝固,他好不容易從可怕的思維中緩解下來,難以置信的問:“北面是鐵顎城,是龍族人的地盤。幾十萬的平民啊,你…你就這樣把他們送給龍族人。”
“不是送,而是讓他們自己做出選擇。”巫林臉上毫無懼色:“如果他們不愿意走,也可以留下。只是城里已經沒有糧食,我總不能殺一半人,喂飽剩下的另一半人。”
“你…你這是叛族!”虎耀先滿面猙獰,卻無法從理論和現實層面上找到巫林的罪證。他抬手指著巫林怒聲咆哮:“你剛才說的這些全是借口。就算沒有糧食,為什么不打開南門,讓他們逃往南邊的黃石城?”
“我沒有叛族!”巫林以更高的音調壓倒了虎耀先,外表文弱的他此時此刻爆發出比虎耀先更加猛烈的怒意:“你以為我不想讓他們逃往黃石城嗎?你以為這樣做就能解決問題?”
震怒中的虎耀先不假思索地問:“為什么不能?”
“黃石城能有多少糧食?”巫林的反詰力度絲毫不弱:“整個北方的內政事務由我負責。黃石城此前已經接納了大量平民,無論承受力還是糧食供應能力都達到極限。早在三個月前,我就提出應該把聚集在黃石城的平民進行分流,接應來自厲風城的移民。我一直在等,卻一直沒有得到回復。”
虎耀先的臉色已經陰沉下來,他用玩味的眼光盯著巫林。過了幾秒鐘,他將視線轉移到站在側面的統領身上:“你下去吧!告訴外面的衛兵,沒有本王的命令,誰也不準進來。”
統領點點頭,如釋重負般轉身離開。他知道虎王耀先與巫林之間有著很好的私交,接下來,估計有很多不能讓外人知曉的談話內容。
虎耀先極有耐心地等到房門從外面被關上,這才長長舒了口氣,他繼續盯著巫林,語調森冷:“你最好給我個解釋,否則…”
“就算你殺了我還是無法改變事實。”巫林毫不客氣打斷了虎王的話:“虎神在上,我是站在公平公正的立場幫你解決問題。你很清楚厲風城的情況,足足一百多萬平民啊,這么多人你讓我怎么安置?照你剛才說的發往黃石城?那只會對后方一系列城市造成沖擊。到時候受損的就不是一個厲風城那么簡單,甚至有可能在整個族群內部引發新的動蕩。”
虎耀先雙眼圓睜,很想沖著巫林爆出幾句令對方啞口無言的威懾性話語。可是搜腸刮肚,他一個字都找不出來。
良久,虎耀先惡狠狠地發出低吼:“就算是這樣,你為什么不從厲風城現有的軍糧進行調撥,供應平民?”
巫林的嘲笑聲更大了:“你都說了那是軍糧,我怎么敢擅自動用?我雖然是國師,但職責僅限于對平民進行管理。陛下,你很清楚北方防線重構計劃的重要性。如果因為抽調軍糧,導致士兵們吃不飽怨聲載道,進而鬧出亂子,這個責任誰來負?”
停頓片刻,巫林繼續道:“何況厲風城的軍糧也不多,連同今天分發下去的數量,軍糧儲備只夠維持一個星期。”
虎耀先被他說得無言以對,臉上雖有怒意,卻找不到發泄的理由。
一抹悲涼緩緩爬上巫林的眉梢:“…你變得太多了。”
憤怒中的虎耀先沒有聽懂這句話的含義:“你說什么?”
巫林神情淡漠地搖著頭:“你已經忘了我們最初的理想,忘了我們想要帶領族群走向強大的那個夢。北方遷移計劃本身沒有問題,但你偏偏任用虎耀宗負責。難道你對他還不夠了解嗎?除了趁機中飽私囊,侵吞移民財產,他還利用職權把兩萬多平民變成了奴隸,然后賣給商人。這件事情我是后來才查明,你一定很想知道那些奴隸的去向…他們現在變成了龍族人…是的,那些商人來自龍族。我不清楚虎耀宗是否知道他們的身份,但他眼里只有黃金白銀,根本不把我們的平民當人。”
“我們已經和龍族方面達成停戰協議,就算那位攝政王想要翻臉不認人,或多或少也要考慮各方面的政治影響。短時間內他不會撕毀協議,這樣一來我們就有了寬裕的時間。可是看看虎耀宗,他帶領軍隊把所有平民進行驅趕,不準攜帶金銀細軟,甚至連糧食都不準帶走。你很清楚這意味著什么,虎耀宗得到了多達八十萬平民的財產,作為代價,就是厲風城承受了前所未有的后勤壓力。民眾對此怨聲載道,甚至有人直接喊出叛亂的口號。如果在這種時候我壓縮軍糧提供給平民,結果就是軍隊和平民一起暴亂,再也談不上什么北方防線,龍族人趁亂出兵,協議只是一張廢紙。”
虎耀宗被巫林指責得感覺有些無顏面對,身為王者的尊嚴又使他無法低頭認輸,只能漲紅了臉,在壓抑和狂怒中發出焦躁咆哮:“你為什么不早點兒告訴我這些?你前后好幾封密信里連一個字都沒有提過。”
“我敢嗎?”巫林再次以狂暴的怒吼壓倒了虎王質問:“血爪城是王室的天下。我連自己的家人都保不住,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慘死,你覺得我還敢像以前那樣站出來大聲說話嗎?”
“密信?哼…守城軍官都是虎耀宗的人,任何來自厲風城的信件他都會提前過目。其中如有涉及對他不利的言論,他都會把信件直接扣下,你連一個字都看不到。”
虎耀先又驚又怒,他難以置信地問:“居然有這種事?你確定沒有撒謊?”
“這話你應該去問虎耀宗。”